答客问——长篇小说《独秀山外》代自序

友人问，听说这几年你在忙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忙好了吗？

忙好了。不过不是你说的自传体，是依着我的人生轨迹走笔三分纪实七分虚构的。为什么？是你中途改变主意了？是的。因为写着写着，就觉得自己太平庸太渺小，不像那些立过大功建过大业的人值得一写。我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若是记流水帐般地写出来，人都懒得看，甚至还骂我无聊。那不是找骂吗？那就干脆别写。不写不行，憋得慌，心里总痒痒的。

那写什么？写我所见所闻所感，写我所经历的时代，写时代的公共记忆。我出生的时候，日本人还在屠杀中国人，四年后他们才无条件接受投降。赶走侵略者，国家并没有走向和平。我的童年是在解放战争的枪炮声中度过的。庆祝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学校组织小朋友们扭秧歌舞，我扮演小姑娘，谁看了都说，这小姑娘漂亮。国庆演讲，我把老师写的演讲稿背得滚瓜烂熟，一口的山里话惹得台下人止不住地笑。又笑我上午是个女孩，下午是个男孩。新的国家，新的制度，新的生活给人们带来很多欢声笑语。一个民主、自由的理想得以实现使亿万人振臂高呼万岁万万岁。可惜后来才知道，“民主是对集中而言的，自由是对纪律而言的。”愈来愈多的政治运动造成人人自危，使很多笑声变成了叹息声，甚至哭声。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发生的一场从文艺争论到政治审判的事件，因主要人物胡风而得名。三十年后，“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才平反。我从电视上看到出狱后的胡风，他已是年过八十的老人。我记得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公布胡风“反革命材料”时，几位山村小学的语文老师成天神色慌张，他们常被找去问话，被怀疑是“胡风分子”，日夜都有人监视，差点被抓走。

后来呢？后来的政治运动更加频繁，反右派，反右倾，社会主义教育，阶级斗争教育，此起彼伏。“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更把国家推向了十年动乱。其间还有批林批孔，还有反击右倾翻案风，大运动里套小运动，没有一天不运动。难道就没有抓过经济建设？抓过。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当然也取得了不少成绩。但1958年的“大跃进”却让国民经济大伤元气。“大跃进”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中的一面红旗，摇旗呐喊，要超英赶美，全民大炼钢铁，砍下很多百年古树烧炭，既比干劲，又比吹牛。安徽桐城放“卫星”，说水稻亩产三万多斤；山东聊城也放“卫星”，说水稻亩产四万多斤，而且是当着毛主席的面瞎吹。毛主席听了怕挫伤下面的积极性，没有批评，高兴地说：“好，你这个人，不干就不干，一干就干大的。”（见1958年8月13日《人民日报》）二十年后——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才像模像样地搞经济建设，并取得了一个又一个伟大成就。否认这些成就是不公正的。当李宁在北京点燃奥运之火，当王亚平在太空授课的时候，中国人感到无比自豪。中国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扬眉吐气。但是，当人们扬眉吐气的时候又时常被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所激怒。他们痛恨腐败，望房兴叹，更被一个部级干部有多位情人有几百处房产的新闻弄得目瞪口呆。

多难兴邦。别这样说。我们的国家和人民经受的苦难还少么？要说多难兴邦，就要弄清灾难发生的原因，并牢记那些流血又流泪的历史教训。

这就是你要写公共记忆的原因？是的。连清朝桐城的三起文字冤案和“五四”前后的一些事也写进去了。这其中自然就牵出了安庆、徽州两地的一些历史文化名人：戴名世、邓石如、程长庚、陈独秀、张恨水、郑之珍、胡元龙、胡适、黄宾虹等等。

天呐，这还是小说么？我看是长篇纪实散文。

你说的没错，它看起来像散文，但实际是小说，一部用散文形式写出的小说。小说的结构是散状的，像中国画的散点透视；又有一位女记者在历史与现实中穿越，像一只银梭，编织经纬。有叙述，有描写，有一个一个小故事。这些小故事让我们穿越苍茫的历史看到一个令人惊讶的现实，有的让人哭，有的让人笑，有的让人发出长久的深思。当然也有极少的荒诞，让人匪夷所思。

小说有这种写法？

你说小说该怎样写？战国的方志，两汉魏晋南北朝的志人志怪，唐代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清的章回和笔记，地理博物，街头巷语，道听途说，异闻杂录，不都是小说？谁有过异议？

那就姑且算是小说吧。听说性描写也不少，而且写法也新，妙语连珠，引人入胜。是么？

性是一种最神秘的设置，它在人世间的作用大于科学，更大于权力和金钱。没有性的激发作用人类可能早已绝迹，人类世界也不会如此日以继夜，又如此夜以继日地出现五彩缤纷。不要小看今天的男孩在婚礼上当着众多亲友的面向他心爱的女孩大声说爱，这在封建已久的中国却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进步！我们曾经对百姓男女的眉来眼去说三道四，对皇帝的三宫六院却心安理得。天下不公，张生才爬墙。我写性，没有“如胶似漆，如糖似蜜”一类的比喻，没有西门庆扫筷子捏脚尖一类的小动作，更没有赤裸裸的肉身相搏，有的只是“超然物外”的描写和叙述。就像中国画，画水不着色，只留出空白；画风不捉影，只画出美人的飘带和被风吹弯的树枝、芦苇。水无色，却在人心中激扬荡漾；风无形，却生出万般形态。这是意到笔不到的结果，更动人心魄。

具体说说看，你是怎么写的？

朋友，别逗我了。想看？那好，你不妨翻翻这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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