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真”先生胡寄樵

胡寄樵先生的面容一直让我印象深刻———谈论文史、书法时，双目如炬，表情凛然，光亮的脑门之后卷曲的银发微微颤动，此时的他不是一位老人，而是一位活力十足的汉子，周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他开怀大笑时，嘴唇呈现出圆润的弧形，笑意中有四分得意，三分童真，三分俏皮。

和先生的起初接触多半是在一些书法展或是他的学生组织的饭局上。先生的耳朵有点背，我们放声大笑时，他先是茫然地望着我们，然后侧身向充当他“贴身翻译”的夫人潘老师打听“他们笑什么？”待潘老师贴着他的耳朵转述之后，先生发出爽朗的笑声，并伸出大拇指，道：“我要是年轻几十岁，也会像你们这样……”

我们说的多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先生当然不会当真，但他喜欢看我们那种不着调的闲扯，有时还会适时地扔来一两个话茬，像是往火堆上扔来几根干柴，他说他年轻时住在城西，有人为琐事上门挑衅，他以一对众，绝不服软；说他年轻时和别人斗酒，一顿喝下一瓶烧酒……

先生擅书法、篆刻，对讨要作品的人也大多慷慨相送，颇有名士之风。先生还喜欢请客，他的夫人潘老师充当秘书，逐人打电话邀约。先生拿出最好的烟最好的酒，招待客人。看到某位爱徒“扭捏”，他会嘲弄几句，然后起身，往他的酒杯里倒酒。三四年前的一个夏日，先生邀大家聚餐，开场白即是，刚刚去外地交流书法，别人给了一笔润笔费，属于“意外之财”，一定要花掉。大家逐个向他敬酒，他也起身回敬，别人按住他的肩膀，但先生很倔，执意起身。先生的动作有些迟缓，但那份执拗和诚意端的是一派古风。

2010年夏天，他的爱徒程旷不幸去世，那几天烈日炎炎，先生每日一大早由夫人搀扶，来到程宅，默坐在屋子的一角，或者独自在楼下徘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先生的内心里翻腾着怎么样的悲伤和痛惜，别人无法知晓。逝者“头七”那天，烈日如火，众人在墓园里祭奠，汗似雨下，先生立于一旁悲沉如雕塑，待众人一一焚香、叩拜完毕，他步履千斤般行至墓前，弯腰屈膝，也要行叩拜大礼，被别人挡住：“哪有老师给学生磕头的呢？”先生只好转以鞠躬致意。先生没拿他的学生作晚辈，而是拿他们当兄弟，这种老派的侠义和柔情如今真是难得一见了。

历经世事的先生依然保持着这种难得的真情、真气，甚至还有着颇不寻常的血性。

安庆是座文化积淀深厚的城市，如今的一些古建筑之所以幸存，与先生等人的努力密不可分。文革期间，一片“打碎”“砸烂”之声中，先生冒着巨大风险，起草了安庆市第一张关于加强文物保护的通告，包括迎江寺的一大批明清碑刻在内的古迹得以免遭破坏。前些年，某开发商公开扬言要将市内的一座省级文物拆除，先生怒发冲冠：“除非你的挖掘机从我的身上碾过去！”十年前，西门城墙修缮时，为防止有人偷走古砖头，年近七旬的先生每天在此处盯守，如同盯守着世代的家园。正是先生等人的不懈努力，安庆英王府、清马炮营、太平天国望楼等建筑先后被确定为省级或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胡先生早些年还配合清理了安庆地域的大量的古墓葬，为丰富安庆博物馆的馆藏做出了很大贡献。

先生早年曾遭受诸多不公待遇，但他的斗志没被打垮。在几十年的文史研究中，他对诸多历史“定论”提出质疑，对一些赫赫有名的权威的观点进行挑战。那时的先生“人微言轻”，又偏居小城，当他持剑刺向那些文史大家、抛出惊世骇俗的观点时，难免遭到讥笑和羞辱，但先生以大量的史实和严密的论证条分缕析，反驳、论证。上世纪九十年代，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朱家溍在编纂《明清两朝宝玺》时，发现郭沫若、张珩对崇祯押释文是错误的，遂公开撰文征询解答，胡先生进行了破译，该文被《新华文摘》转载，之后六位全国闻名的学者对他进行反驳，先生一一应对，其破译成为定论。

先生的研究涉猎广泛，不仅有古钱币、壁画、青铜器等古文物和古迹的考证，还有一些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的年代的考证。他对太平天国圣库衡器砝码的首次发现在学界引起强烈轰动，该砝码已被定位国家一级文物。

今年春节期间，先生被查出罹患重症，在上海治疗数月之后刚返回安庆家中，就拿起安庆晚报翻阅，发现其中一则关于英王府等古建筑濒临危状的新闻，心下十分着急，很想亲自撰文呼吁，但终因身体过度虚弱，不能下笔。他后又托人发来电子邮件，让我转交报社领导，报社随即安排记者准备前往先生的寓所进行采访，不料此时的先生因病情加剧被送至医院急救，但终因不治，于24日早晨逝世。

这一消息太突然，也让我陡生悲伤。先生的病情那么重，弥留之际还在惦记着英王府的保护和修缮，这是一位学者内心深处怎样的情怀？他对事业之执着苍天可鉴；他对安庆之热爱，这片土地可以作证。

有着真情、真气和真知的胡先生是带着遗憾上路的，在我看来，性格鲜明、从不服输的他这次依然不是“离开”，而是再次“出征”。

（作者为安庆晚报副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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