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

储劲松

蚕豆四月花开结荚，此时需要追肥，幼时母亲常命拎一箢箕草木灰，撒到蚕豆地里。每次我都闭着眼睛胡乱一撒，然后落荒而逃。于是每每挨骂，“小杀肉的总是胡差事”“急着哪里去剌骚啊”之类。“小杀肉的、剌骚”，吾乡亲密骂人语，前者略同于小猪，后者意思是鬼混。

说起来有些冤，我做事其实并不总是胡差事。草木灰撒得不着要领，并非是我急着要去“剌骚”，而是因为我对蚕豆花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蚕豆花如悬铃，紫色花瓣围着的花心，却是一半白一半黑，冷不丁望过去，就像一只只眼睛，诡谲，阴凄凄。我盯着它看，它也目不转珠地盯着我看，我盯着它们看，它们也一齐死死地盯着我看，像传说中的鬼眼。

我幼时怕两种植物，一种是蚕豆，一种是刺莓，经常做关于它们的恶梦。刺莓的果实又酸又甜，是上好的零嘴，那长满倒刺的藤虽然锋利，但平素因为馋的缘故，也并不惧它。但在梦里，经霜的刺藤像鬼魅一样架在村前的小河上，颜色紫红，表皮覆一层白霜，像冬晨法事已毕即将安厝的棺木。

还是说蚕豆。蚕豆花虽然可怖，豆子却很好吃。

嫩豆子藏在粗壮肥绿的豆荚里，如卧蚕，或许这就是其名字的来由吧？剥去软甲一样的豆荚，再剥去一层肉肉的豆衣，两片青玉似的豆瓣渗着无辜的汁液，用来清炒，味道成色自然是好的，却远不如做成羹汤。蚕豆汤翠碧鲜爽，与豌豆羹有同工之妙，却又各臻其极，汉成帝的飞燕与合德吧。

老豆子煮熟，掺进以臭黄荆为酵母萌生出可食用性菌丛的小麦粑，混和成泥状，用大瓦钵装着放在太阳底下晒，制作成蚕豆酱。其香醇和甘芬，袭人辘辘饥肠，不要菜也能吞两碗饭。安庆古城的著名小吃胡玉美蚕豆酱，就是这种土法制作的。

香草自《诗经》《楚辞》开始，一直喻君子。香草有幽兰、岸芷、汀兰、水芹之属，蚕豆从未入列，算不得君子。事实上，古人吟园葵，咏荇菜，歌晚菘，唱早韭，百般草木都借入诗篇，却几乎不见蚕豆。杨万里倒是有一首关于“蚕豆”的诗：

“翠荚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沙瓶新熟西湖水，漆櫑分尝晓露胦。味与樱梅三益友，名因蠢茧一丝约。老夫稼圃方双学，谱入诗中当稼书。”

今有半通不通的学者，写《蚕豆诗话》，把这首诗当作“蚕豆诗”，大谬。很显然，诗中的蚕豆并不是蚕豆，而是豌豆。“翠荚中排浅碧珠”，所谓“珠”，怎么可能是扁蚕豆？

快老了。老就老了，回故乡辟几块地，种一大片蚕豆。跟儿子媳妇说，为孙子磨牙。其实是存了私心的：狗日的蚕豆，当年害我老是做恶梦，老了我总不怕你！老鬼还怕小鬼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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