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免费医学生”: 乡村全科医生新生力量

定向生入职刘集镇中心卫生院后,与外科主任一起开展手术。■主持人语

一年一度的高考刚刚结束,志愿填报工作将于近日启动。和十年前一样,今年国家继续实施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项目,从高等医学院校拿出6822个招生计划,为农村地区学生单列志愿、单设批次、单独划线。该项目所设专业包括临床医学、中医学等5个专业,安徽省今年的招生计划是临床医学190人、中医学70人。

何谓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项目?这种项目的设置用意何在,有着怎样的培养模式?蚌埠市在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项目上有着怎样的具体实践?这些被称作“国家免费医学生”的人走上乡镇一级的医疗卫生岗位以后,有着怎样的基层初体验,有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这批科班出身的乡村医生,又给基层医疗机构带去了哪些变化?他们在基层的归属感和获得感怎么样?主管部门和用人单位在留住并用好这些新生力量方面,还有哪些功课可以做?

本周受邀做客本报“党报会客厅”的三位嘉宾,分别来自市卫健委、乡镇卫生院和“国家免费医学生”群体。他们将结合各自的工作实际、视角和站位,对以上话题作出自己的解读。

●基层医疗的服务模式从之前的被动“等患就医”变为主动“健康管理服务”,从防治结合向全方位、全生命周期健康服务转变。

●当前农村全科医生的岗位吸引力并不大,我们寄希望通过落实政策、强化激励,来增强定向医学生的基层认可度。

袁长江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副主任

●“网底不牢,地动山摇”,一旦网底出现问题,整个医疗卫生网就会不稳,出现问题。

●把定向生送到基层很重要,让定向生留在基层持续发挥作用更重要。

刘行固镇县刘集镇中心卫生院院长

●我们中的大多数都选择了扎根基层、服务基层,希望能为全科医学的发展,为基层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贡献我们的绵薄之力。

●我有自己的全科梦,志愿长久扎根基层、服务基层,当好一方居民的健康守门人,而不仅仅是一名临床医生。

赵磊国家首批农村订单定向免费医学生、连城镇卫生院全科主治医师

深度对话

直面短板订单定向精准输送科班医学生

主持人:十年前的2010年,我国开始在高等医学院校实施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项目。这个项目设计的初衷是要解决什么问题?

袁长江:从这个项目的字面意思——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不难看出,国家多部委联合实施的免费医学生培养计划,是为了解决基层医疗卫生队伍中存在的问题,重点为乡镇卫生院及以下的医疗卫生机构培养从事全科医疗的卫生人才。因为免费定向本科医学生在被录取后、获得入学通知书前,须与培养高校和定向就业所在地的县级卫健、人社部门签署定向培养和就业协议,毕业后按有关规定回到定向就业所在地的乡镇卫生院就业。

换句话说,该项目从根本上是想通过顶层制度设计,加强以全科医生为重点的基层医疗卫生机构人才队伍建设,从而提高基层医疗卫生队伍的整体素质和服务水平。

刘行:俗话说“网底不牢,地动山摇”,一旦网底出现问题,整个医疗卫生网就会不稳,出现问题。国家高瞻远瞩地实施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培养项目,是因为看到了目前农村三级医疗卫生网底较弱,特别是人才队伍不足的问题。实施这个项目就是为了强基层、补短板,加强医疗卫生网底建设。

赵磊:我是来自固镇县连城镇卫生院的一名全科主治医师,2015年毕业于蚌埠医学院全科医学系,是全国第一批农村订单定向免费医学生。2010年我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无意间发现蚌埠医学院招录定向免费医学生,虽然当时并不了解这个培养项目,但却被在校期间可以免除学费、住宿费、补助生活费且毕业后有事业编制的稳定工作所吸引。在签订就业协议时,被明确告知毕业后要到乡镇卫生院工作,因为出身农村,出于对家庭经济状况及想要为家乡医疗事业做贡献的考虑,还是坚持选择了这个专业。后来了解到我的许多同学都是出于和我一样的想法做出同样的选择。

5年的院校教育,使我们渐渐熟悉了全科医学的内涵,也了解了国家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项目,它的初衷是为我国基层医疗卫生培养一批“下得去、用得上、留得住”的高质量医学人才,是加强基层医疗卫生队伍建设的重大举措。

主持人:也就是说,国家实施这个项目,既有清晰的“问题导向”,也有明确的“目标导向”。

袁长江:没错。当前,全国基层医疗卫生队伍普遍存在人才队伍长期不稳定且人才素质偏低,执业医师特别是全科医师数量严重不足等共性问题。去年,我们对全市乡村医疗卫生机构人才队伍做了一番细致调研,专业人才匮乏导致医疗服务水平不高是我们梳理出来的最突出问题之一,集中表现在“两低一高”,即学历低、执业资质合格率低、年龄高。比如,固镇县现有村医450人,但执业医师和执业助理医师仅有112人,大部分只是持有乡村医生执业证书；五河县50岁以上村医占60%以上。

而在医改新形势下,基层医疗的服务模式从之前的被动“等患就医”变为主动“健康管理服务”,从防治结合向全方位、全生命周期健康服务转变,除了日常医疗,还要开展公共卫生、家庭医生签约、慢病管理等服务,这就需要基层医卫人员掌握更为宽泛的知识和技能,不断提升服务能力和服务质量。

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项目成为攻克这一问题的突破口。蚌埠市自2010年实施该项目以来,已累计签订培养协议217人,其中本科126人、专科91人。截至目前,已毕业163人(本科93人、专科70人),在读54人(本科33人、专科21人)。

刘行:我所在的刘集镇中心卫生院是一所集医疗、预防、保健为一体的全市首家一级甲等医院,去年成功创建成为全市首批中心卫生院二级综合医院,但是在卫生技术人员方面一直存在较突出问题:年龄结构偏大,半数超过45岁,有5位同志接近退休年龄；卫技人员青黄不接,断层现象严重,临床科室几乎都是中年人在值守,精力上有点吃不消,急需新招一批年轻骨干充实临床一线。但是,从2010年医改至今,全县只安排了一次乡镇卫生院人才集中招聘,我院补充5人后,很快又离职2人。因为人才掣肘,我们医院发展后继乏力。

2018年,首批6名定向医学生在完成“5+3”教育培训后来到我院,为我院输入了新鲜血液。这些医学生整体素质较高,业务能力较强,被全部安排在临床科室。

岗位赋能定向生服务基层“四两拨千斤”

主持人:这批走上基层医疗卫生岗位的年轻人,在实际工作中表现如何?

袁长江:我曾经带着这个问题到乡镇卫生院做过调研,我发现,有定向医学生加入的乡镇卫生院,都发生了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正向变化。有的把在高校、市级医院或三甲医院学到的知识用到基层,帮助基层“老医生”克服畏难情绪,主动学习新知识和新技能,推动提升医院整体业务水平。有的带头参加医院开展的各项培训、讲座或文体活动,带动医院营造出整体积极向上的氛围。有的勇挑重担,主动担当,帮忙理顺查房、交接班等各项制度,推动医院日常工作开展。有的主动利用所学开拓新业务,促动医院新一轮绩效改革,等等。

当然,基层卫生院发生的这些积极变化,并不是定向医学生的个体功劳,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绝对是其中重要的催化剂。

刘行:我院一次性接受了6名定向医学生,他们的加入为我院增添了莫大活力,更直接带动了科室业务能力的提高。

他们来我院的时候,个个都是满怀热情,积极参与到医院各项工作中,积极介入科室临床工作,用他们所掌握的知识为广大患者解除病痛,同时毫无保留地向老同志传授新知识、新理念,体现了很高的专业素养。比如在内科的王庆、卢国庆两位同志,工作时虚心地向老同志学习基层看病就诊流程,很短时间内就熟悉了工作环境,把在上级大医院学习的知识毫无保留地向老同志交底,开展了不少新业务,直接带动了科室业务能力的提升。这两位同志还把大医院的专家诊疗理念用到实际工作,服务病人热情周到,细致入微,短短三个月就有了自己的病患追随者,不少病人二次就诊时直接选他们俩。

赵磊:2018年10月,我完成了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并顺利结业,到固镇县连城镇卫生院上班,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工作第一站。总体来说,连城镇卫生院在固镇县域内11家乡镇卫生院中的综合表现还是不错的。这里医患关系和谐,同事和睦相处,让我有一种大家庭的感觉。我清晰地记得刚进医院那天,徐刚院长跟我谈话:“有什么问题你尽管说,我们医生组都是你的叔叔大爷。”这句话让我很是感动,更加坚定了我扎根基层的信念。

但是,基层最常见的就是老年人的慢性病,而且大部分老年人都是空巢老人,这和我在校、规培期间学习的知识有些不一样,刚开始不大适应,在医院领导和同事们的教导、帮助下,我很快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因为我是支部最年轻的党员,进院后,在完成自己的临床工作的同时,我协助组织委员做好党建工作,得到了我院领导和镇党委组织部的肯定。也因我对工作认真负责,后被选为院委会成员,并被推荐为院长助理。

主持人:对基层医疗机构来说,这些科班医学生的到来发挥的是一种鲶鱼效应,十分难能可贵。但也有部分定向生在成为鲶鱼之前就打起了退堂鼓,为什么?

袁长江:不得不承认,当前农村全科医生的岗位吸引力并不大,对于到农村工作的年轻医生来说,有顾虑也可以理解,毕竟,逐渐老去的父母,近在眼前的婚嫁,未来儿女的成长,都是他们在做选择时需要思考的现实问题。

因此,我们寄希望通过落实政策、强化激励,来增强定向医学生的基层认可度。首先,县区卫生健康委与教育、财政、编办、人社等部门紧密配合,根据免费医学生毕业时间,在全县乡镇卫生院系统编制总量内,预留好岗位和编制,报到当月即落实岗位、编制和待遇,实际安置的159名毕业定向生已全部按照协议做到“三落实”。其次,全面落实全科医生各项激励政策,不仅是工资待遇方面,更在进修、职称等方面向定向生倾斜,让他们既得到眼前利益,更能看到今后发展前景。第三,注重发现定向生群体中的优秀分子,发现他们的特长优势并针对性培养,把他们放到重要岗位上锤炼,拓展他们的上升空间。

赵磊:就我个人而言,随着对基层医疗生态越来越多的了解,我也一度对基层工作能否得到足够重视、职业发展会否受到限制等持有担心,是母校蚌埠医学院给了我信心。学校从人才培养目标、课程设置、实践教学上都强调基层医疗导向,注重我们基层岗位胜任力的培养,也让我们看到了基层医疗的方向和定向生责任所在。我有自己的全科梦,志愿长久扎根基层、服务基层,当好一方居民的健康守门人,而不仅仅是一名临床医生。

但客观说,毕业后虽然有心理准备投入基层工作,但真正开始工作后却发现,工作环境、薪资待遇、医院软硬件条件等各个方面都与自己的期待有不小差距。我的同学们在进入基层工作后,大都和我经历了一样的心路历程。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中的大多数都选择了扎根基层、服务基层,希望能为全科医学的发展,为基层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贡献我们的绵薄之力。

留才用才“四关”激励定向生基层扎根

主持人:项目实施满10年,定向生在基层落地也快满2年。2年的基层实操经历,有没有给大家带来什么感触,或者较深层次的思考?

赵磊:在近两年的基层实践中,我对乡镇卫生院的发展有些感触,目前乡镇卫生院仍普遍存在人才短缺,基层医务人员普遍学历和职称偏低、年龄偏大、知识结构老化等问题,远远不能适应新的医疗卫生改革的需求,并且基层相关医疗条件、工作环境、薪资待遇无法吸引优秀医学人才,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还有分级诊疗、医保政策也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希望国家、政府等相关部门,在征集有关反馈后完善相关制度政策,真正解决基层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问题。

刘行:乡镇卫生院作为定向生承接单位,通过几年具体运作,确实有几点想法想借机表达一下。

乡村作为医疗卫生最底层的两级,加强人才建设尤为重要。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项目有好初衷,也应该有好结果。个人认为,把定向生送到基层很重要,让定向生留在基层持续发挥作用更重要。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提高定向生的生活和福利待遇,而不是一安排就完事。这些人受过“5+3”高等教育,个人和家庭付出较多,工作后面临成家立业的现实问题,经济上紧张势必使他们不能全身心沉在基层,应在政策层面上给予一定倾斜支持,比如硬性规定他们的福利待遇。

其次,为他们在基层施展抱负提供足够平台。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目前医院的分级诊疗、医保的限制、基层医院的现实状况,使得定向生的业务能力不能很好发挥,多年学习的本领没法施展,这个问题应该在更高层面思考解决。

再次,目前政策规定定向生毕业后到单位服务时间为6年,除去规培的3年,实际在基层单位服务时间只有3年,时间过短。针对部分定向生心理不稳定,只想应付完成合同工作,到期直接跳槽走人现象,应该在政策上再加以约束,不能让这个好项目结不出好结果。是不是可以考虑把服务时间延长到10年,让他们安心在基层服务工作,真正推动基层医疗上水平呢?

袁长江: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是作为基层全科医生进行培养的,也是国家大规模接受医学专业本科教育和全科专业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全科人才,有着全面的技术和开阔的眼界。当他们带着自己对全科医学的理解和感情深入基层后,全科工作所面临的现实环境和条件,却让他们一度感到失落或迷茫。鉴于此,我们研究了一套名叫“四关”的人才使用激励机制,为扎根基层的全科医生保障待遇、搭建平台、拓展空间、消除顾虑。

这里说的“四关”指的是:生活上关心,即在住房、子女教育、工资待遇等方面实行政策性倾斜,让定向生收入体面,生活无后顾之忧；事业上关照,即在科室建设、设备配置、学习深造、职称评定等方面予以政策性倾斜,让定向生晋升有机会,发展有前景；情感上关爱,即在生活环境、工作环境、学习环境方面营造和谐的氛围,让定向生安心工作、放心作为；政治上关怀,即在入党、升职上为他们创造空间,让定向生在乡镇有奔头、有发展。

刘行:为了吸引、留住并充分发挥全科医生的作用,我们卫生院严格按照“四关”要求在行动中加以落实。比如生活方面,对新招聘的全科医生,院领导拿出自己的住房,装修并更换新置空调、洗衣机等,免费提供给他们居住。在薪酬待遇方面,对已经取得全科医生资质的,每月发放500元奖励补助。对新入职的全科医生实行绩效工资保底,平均绩效不低于全院平均绩效的2/3。随着工作业绩的提升,工资待遇也稳步增长,目前实发工资达到每月5400元左右,与县级医院同等资历水平人员收入差距不大。另外,通过落实偏远乡镇补贴、交通补贴等增加他们的合理收入。

比如事业方面,增设全科门诊,让全科医生牵头组成家庭医生签约团队,使他们在为签约群众提供健康指导和服务的同时也增加一定的合理收入。近两年还先后选派3名全科医生到蚌埠一院儿科进修学习,之后在全院配备了儿科检查、治疗设备,建立了儿科病区。

比如情感方面,我院为新聘“5+3”全科医生制作简介,安装在显著位置,向患者推荐,同时组织送医入户活动,让他们深入村户巡回医疗,贴近群众,扩大他们在群众中的影响力和知名度。

比如政治方面,鼓励他们向党组织靠拢,年终评优时优先考虑他们。2018年入职我院的定向生王庆、卢国庆积极要求进步,工作热情高涨,我院已将两位作为入党积极分子和后备人才进行培养,让他们参加院务会议,参与全院日常管理,日后将从中选拔一位升任副院长或院长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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