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 妹 □许 丽

打我记事那天起，我妈就跟我说：你妹妹是一头猪换来的。想破了小脑袋我也想不明白：这么漂亮可爱的妹妹，跟猪怎么搭上的？

上世纪70年代末，山里计划生育政策还不是那么紧，独自在家带着一儿一女的我妈坚决不打算再要孩子，可是妹妹却意外地在她肚里生根发芽了。当时刚过完年开春季，我妈原本是打算再抓一只小猪仔养着，来年过年好给家里改善改善生活，但妹妹这位不速之客完全打乱了我妈的计划。情急之下，我妈一封信写给我爸：咋办？小猪仔和肚里的小人只能选一个！我爸斩钉截铁地回了信：要孩子！小猪不养了！

妹妹在我妈肚里快八个月的光景，我妈挺着大肚子上山打猪草，往回赶的时候，拽着的那根粗葛根藤断了，骨碌碌滚下坡，滚过一片荆棘丛、枯木桩和石块，爬起来的时候居然毫发未伤。于是，我妈乐呵呵地跟邻居说：肚里一定是个闺女，娘的贴身小棉袄。

二

果然不出我妈所料。冬月里是山里人最清闲的时候，妹妹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呱呱坠地。从出生那一刻起，妹妹就出奇的乖巧，不像我出生后睡颠倒了，整夜不睡觉让我妈抱着。至今我妈都说，像你妹妹这样的娃，再要几个也开心啊，哪像你，头发都被你磨掉了，真应了那句老话，孩子认得娘，头发落满床啊。我妈还说，你妹妹是菩萨派来的小仙女，将来是给你做伴的。比我乖？小仙女？听说年幼的我常常扒在摇篮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妹妹。估计我原本是想挑妹妹的毛病的，可是襁褓中的她吃饱了睡，睡醒了就瞅着人笑，小脸粉嫩如玉莹，凤眼有光透着机灵，咿呀娇语惹人疼，于是我也就心甘情愿的被征服了，只是当时叹没叹气我也不记得了。

看着看着，妹妹长大了。在她三岁多的时候，有一次我妈带我和弟弟去八里开外的亲戚家喝喜酒，觉得她太小了，路远不能带着，就嘱托邻居帮忙照看着，拜托他们中午管她一顿饭。晚上我们赶回家时已8点多钟了，邻居大娘说：你家小丫头可真倔啊，怎么哄她都不吃，饿到现在。后来我爸回来听说了这件事，高兴地抱着妹妹直转圈：“不受嗟来之食，三岁看老啊，咱这丫头长大了一定是个有骨气的人！”

三

我外出读卫校那会，家里频繁搬家，先是搬到县城边，后又来到蚌埠。妹妹正读初中，换来换去的学校让她中考失利，直接读了我爸厂里的技校。爸爸患病去世后的第三年，我有了孩子，公婆远在外地，直到孩子上幼儿园之前都是我妈帮着带。白天都上班去了，我妈一个人带孩子、做家务，忙得不可开交。那时妹妹刚上班，厂里三班倒，她既心疼老娘又心疼我娃，有一点空闲就跑过来帮忙。孩子从小就跟小姨亲，我们吃饭她抱着，我们吃完了再换她；下夜班，孩子缠着她玩，只要孩子不睡她就不睡，从不嫌烦。给他洗尿布，扶着他学走路，教他学说话，我这个亲娘倒成了甩手掌柜。

厂里效益每况愈下，妹妹觉得终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报了夜校培训班上了安财函授，不惧寒暑，风雨无阻，先后拿到了专科和本科文凭。于妹妹而言，那真是一段繁忙、辛苦而又充实的日子。

四

邱叔和徐阿姨第一次上我家提亲时，我就觉着徐阿姨精明能干，邱叔热情忠厚。果不其然，紧接着就有很多好心的邻居提醒我妈：老徐可不是个善茬，你家小丫头嫁过去要受气吃苦头的哦。好在我妈慧眼识珠，果断地对他们说：厉害怕什么，只要人讲理就好。徐阿姨胸脯拍得咚咚响：说有什么用，将来看行动吧！

妹妹婚后的日子甜蜜又美满。在她生下女儿满月后，他们举家去往深圳。临出发的时候是夏末初秋，天气还很热，枝头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叫得人心慌意乱。我没去车站送行，甚至连楼都没下，就在窗前目送他们很远很远。看着乱糟糟的房间，一种人去楼空的凄凉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冷，强忍了许久的眼泪像决堤一样奔涌而出，说不清是离愁，还是对从未离过家门的她的担忧。我妈拍拍我的肩说，下身长，走路忙，你妹妹腿长生来就是奔波劳碌命，好在她找了个好婆家，公公疼婆婆爱丈夫宠，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难过的呢。

五

从此，牵挂就如影随形。牵挂真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感，它是彼此慷慨的给予和无私的奉献，是深深的祝福与默默的祈祷。真心相爱的人，决不会因距离的拉长而疏远。年年月月天天，尽管相隔千里，电话、邮箱、QQ让我和妹妹的相互牵挂变得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牵挂是一种情感的交织，是一种心灵的维系，是一份浓郁的思念，我们倾听彼此的心声，分享彼此的快乐，惦记彼此的衣食住行，关注彼此的喜怒哀乐。

时间在奢侈地流淌，当年纯真稚气的妹妹现在已成长为一名干练的白领。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张口就脸红、处处依赖我的小姑娘了。岁月让她逐渐成熟，生活使她日趋坚强，她常常镇定自如地在近千人的公司年终大会上代表所在部门做工作总结报告，姣好的形象，沉稳的台风，赢得了台下阵阵掌声。其间，她又作为优秀人才，被公司派往墨西哥分部进行为期一年的业务指导。

六

2014年夏天，妹妹发来短信说，公婆年纪大了，叶落归根的想法日浓，刚好女儿小学毕业，可以陪着爷爷奶奶一起回来上初中，让我帮着联系一下学校。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妹妹电话中说公婆身边不能缺人，加之两个孩子在两地也不好，想辞职回蚌埠照顾他们。我说，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么好的单位和待遇辞了多可惜。她说深思熟虑过了，公公婆婆一辈子不容易，小时候家里条件差，年轻时候孩子多吃了太多苦，这些年来对我疼爱有加，如今他们步入老年了，不回去我寝食难安啊。

徐阿姨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吃穿用度操持地井井有条，妹妹负责上班，接送俩孩子，辅导他们的学习，一家人其乐融融。几乎每个周末，徐阿姨都会做一桌子好菜，喊我过去打牙祭。我过去的时候，常常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两个孩子安静地写作业，阳光温柔地照进阳台，妹妹坐在小凳子上帮婆婆剪脚趾甲或是揉肩捶背，婆媳俩轻声细语有说有笑。下午，我和妹妹再带着娃们去我妈那，陪他们说说话。我真的喜欢这种生活，每个人都不经意地将爱装满每一个日子，用真心把对方的幸福生活填补得锦上添花。

七

今年入冬以来，邱叔就咳嗽不断。那天妹妹带着他来医院看病，说老爷子一点不听话，讳疾忌医，这不，不“押”着他还硬是不愿来。拍了CT片，结果看起来很不好。随后几天接连又做了其他相关检查、化验后，情况越来越不乐观。妹妹先把他送回家，跟我一起去蚌医附院找专家进一步咨询。江主任看着片子和病理诊断报告说，能确诊了，但是已错过了最佳手术期，可以照光进行保守治疗。“那……”妹妹张嘴想做更细致的咨询，眼泪却抢先一步掉了下来。我忙说，不好意思啊主任，她都憋了一个星期了先让她哭一会。江主任说，没关系，父女情深嘛，可以理解。我说他俩不是父女，是她公公。江主任瞬间两眼一亮，看着泣不成声的妹妹说，伤心成这样的媳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别家的媳妇遇到这种病，不是叹气就是漠不关心，不是嫌麻烦就是怕花钱，这个儿媳妇好，好，好！

这个冬天格外冷，几十年一遇的一场大雪把珠城变成了一个冰雪世界。妹妹的身影频繁地在家，孩子学校，单位和医院之间穿梭，上有年逾古稀的婆婆，下有两个在校读书的儿女，爱人远在深圳，还要照顾这个只听得进去她的话的公公，理所当然地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周末，我去病房看望邱叔，邱叔的状态很不错。刚好他的小闺女也在，拉着我说，丽姐，你看我爸跟我生分瞎客气，现在医生护士和病友都以为我和我姐是他儿媳妇，我嫂子是他亲闺女，你说气人不气人。邱叔和徐阿姨在旁边齐声搭腔道：在我家，媳妇也是小棉袄，就是好！

若是我爸泉下有知，他最疼爱的小闺女毫无悬念地成了她娘婆两家所有亲人最不可或缺的贴心小棉袄，一定会为自己几十年前的那个“要娃不要猪”的最英明的决定而高兴，我闭着眼都能想象得出，他得意起来笨拙地手舞足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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