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宅的西边有祖上留下来的一亩大的地块和宅基地相

我家老宅的西边，有祖上留下来的一亩大的地块，和宅基地相连，两侧是枣树，中间是杏树，是插根烧火棍就抽芽的宝地。打我记事起，在这块地上，我家每年除种点芝麻、花生、甜秫秸之类的作物外，大都种蔬菜，是我家的小菜园。每年初春，乍暖还寒，祖父的身影就出现在那里，撒上厚厚的圈肥，一锨一锨翻起来，筑成畦子，用小齿耙耙平；然后，到门前井上，摇着辘轳，让清澈的井水绕经屋后的小水渠，流到一格格的畦子里……最后，祖父才依顺农时，拿出一个个小纸包和玻璃瓶，把自个儿精选后留下来的菜籽儿，一粒粒地种进自己的期盼里，植入自己的喜悦里。

菜如人愿。似乎那一粒粒菜籽亦有灵性，不几日，便随顺祖父的意愿，带着生命的颜色，欢欢快快地探出头来，有的支棱着小耳朵，有的戴着小礼帽，还有的挥舞着小手臂，笑眯眯地向祖父报到。这幼苗一出来，就像长在祖父心田里似的。每天清晨，满天的星星还眨着眼睛，他就早早地去了那里，肩头搭条毛巾，躬着身子，要么划锄松土，要么薅草整枝，有时还一棵棵地疏理枝蔓，给弱苗单独加点水、加点肥……天一亮，他就下地到大田里干活去了，可他从大田里收工回来，有时连家都不回，则又到小菜园去了。然而，他每次去那里并不都是干点什么，而是到那站一站，望一望，嘟嘟囔囔地跟那菜说几句什么，围着园子转一圈儿，然后，才迈开双脚踏踏实实地往家走。不然，他心里就空落落的，饭不香，觉不甜。

祖父是种菜的行家里手，侍弄的菜苗如同乖巧的孩儿，顺顺溜溜地长高、长大。到了芒种时节，那一棵棵挑着蔓的绿棵上，黄瓜滴露，甜瓜淌蜜，那一个个身着绿色“小花裙”的南瓜，姿彩艳丽，楚楚动人；那一株株挑着纤细腰肢的黄花菜，生出兰花指般花苞，向人们炫示着美丽……临近小暑，那红的番茄、绿的辣椒、紫的茄子，以及那韭菜、茴香等，亦趁热闹进入了“旺喷”。再往后，头伏种“一身青”（大萝卜），末伏种“天津绿”（大白菜）；立冬刨萝卜，小雪刨白菜，小菜园才慢慢袒露褐色，继而蛰伏起来，裹一身冰封，休眠蓄势，以迎接新一年轮的春天……

一枝一叶总关情，一瓜一果显精神。我家的菜园很异样，里面只立了几棵戴着草帽、穿着红褂绿袄的谷草人，用来吓唬麻雀；中间没搭看棚，周围没扎篱笆，四面无遮无拦，出入无阻，压根儿就没有看园那一说。记得有两年，家里喂了条小花狗，祖父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形影不离，寸步不离。刚抱养它的那年夏季的一天中午，祖父带它到园里拾掇菜，或许狗生来就是看家护院的，它通过主人的行为举止揣摩你的心思和意图，祖父干完活回到家后，发现小花狗没跟回来，就又折回去，一看它正趴在那里守护园子，朝它就是一脚，“你这混账东西，咱家的园子不用看，快给我滚家去！”说也怪，那菜园越没人看，就越不发生被糟踏的事儿。

天有不测风云，“文革”风暴袭来，那菜园作为“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了，一个庄户农民，突然失去了自己所热恋的绿地，菜桌上没有了那自种瓜菜的影子，闻不到了那特有的芳香，看不到了孩儿们那荡着甜蜜的微笑……一夜之间，祖父眼窝深陷，目光迷惘，明显地苍老和憔悴了许多，整天像掉了魂似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有时还鬼使神差地到老宅西边蹲下来，抓一把土闻一闻，满心的忧伤，满脸的惆怅，渴望有朝一日那小菜园再回来。盼啊盼，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大地一声春雷，万物勃发。土地实行了大包干，我家的小菜园又回来了。可是，恰在这个时候，岁月不饶人，86岁的祖父病倒了。1979年农历三月初三，正值种瓜种豆的时节，他老人家带着已成真的菜园梦、带着心中的那片绿，含笑去天国了……

老家已今非昔比，模样大变。老宅西边那块空地村里已划为宅基地，并盖上了房子，住上了人家，我家的菜园移到了村南边的责任田里。然而，我每次回故里探亲，总要沿着门前曾响着辘轳声的老井、屋后那条小水渠流经的小路，到菜园旧址上追寻遥远的记忆，仿佛那菜园还风韵犹存，香飘醉人，肩头搭条毛巾、躬着身子的祖父仍在那里侍弄着菜苗……

□周福楼（滨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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