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口的小糖锣

本来，那糖是我奉送的，可她却背过身去数了数，把账记在心里，所以才引出“还钱”这一幕。

□周福楼（滨州） 

那天我去逛古玩市场，在地摊上偶见一面旧时卖糖用的小铜锣，哦，仿佛它就是儿时伴我在村当央胡同口卖糖块的那面小糖锣，“当、当、当——”那亲亲的情、甜甜的韵、痒痒的趣，荡起我心海中深藏已久的“潮”……

那会儿，我卖的糖块都是从附近大集上批发的。每到集日，那货主就在现场加工，现做现卖。其作坊设在搭着前出厦的屋檐下，墙角处盘一座小炉灶，灶口上放一把小铁瓢，小伙计拉风匣，时而急火煎，时而细火熬，糖液将熟时，那师傅从小瓷罐里舀出一匙糖稀（麦芽糖），倒入瓢中，熬到糖液冒泡儿的火候，将其倒在滑石案板上，稍停片刻，糖液冷却形成柔韧的饼块后，操起比大拇指粗的两根小木棒，插入糖饼上，两手擎起，凭借灶口铁瓢中升腾的水汽，像抻面似的舞动着臂膀，一收一放，拔了又拔，有时还两臂交叉，挽个花儿，猛地摔在案板上，那糖饼即变为条带状，白糖熬的，由咖啡色变为乳白色；红糖熬的，由绛紫色变为鹅黄色。这时，见那师傅一手执小切刀，一手捻滚着“糖蛇”，啪、啪、啪！那糖块即随着刀声飞了出来。其形状，如蚕茧、如米粽、如弯月；其色泽，如樱桃红、如芭蕉绿、如腊月雪……只要你一搭眼，就勾得馋虫挠心，直流口水，拿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含化，一点也不粘牙，即使大吃大嚼，也嘎嘣脆，又酥又甜，满口生香。

把糖块批发回来后，每天吃罢早饭，即拿着小糖锣，挎着竹筐，带着铜盘，捎着盛满糖块的糖盒，披着初升的阳光，到村子里支起膝盖高的马扎，上面横放一块五六十厘米见方的摊板，摆上铜盘，倒入糖块，迅即从脖颈儿里抽出鸡毛掸子，“刷刷刷、刷刷刷……”掸拂一会儿糖摊，然后将小糖锣举在半空中，“当、当、当、——”，边敲边吆喝：“甜糖辣糖、香蕉橘子薄荷糖，一甜一个跟头哩！”这叫卖声一口气下来，末尾“一甜一个跟头哩”，“一甜”两个字从嗓门刚一喷出，即脆生生地一顿，接着把“一个跟头哩”的调门挑上去，一腔地道的卖糖行当的行声行调，带着翅膀飞入一户户小院，落入人们的心田……

我们村中间那条胡同口是块宝地，尤其春节前后，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那里，东边，一伙头戴三大扇棉帽的小男孩唧唧喳喳地滚铜钱；西侧，一帮头扎独角辫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踢毽子；墙根下，几位头顶龟鼠毡帽头的老汉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热辣辣地聊着过年的新鲜事儿：谁家腊八日蒸了两锅年糕，谁家赶年集称了几斤肉，谁家出门的小子年前寄来了汇款单……准备走亲戚尚未套进辕里的花脸牛，被主人清扫得毛色发亮，悠闲自得地荡着尾巴。半晌的时候，外村来走亲戚的客人，携筐的，挎篮的，陆陆续续从村口飘了进来……我的糖摊就扎在这喜洋洋、乐融融的年味里，人气旺，生意旺，煞是火爆。这个买两毛钱的逗小孙子，那个买三毛钱的哄小外甥；这个买一把给灶王上供，那个买几块偷着喂馋虫。小男孩们滚铜钱，将赢得的铜钱也拿来换糖，你抢他夺，嘻嘻哈哈，不论是赢了的，还是输了的，大伙儿共同来分享这快乐的香甜。

那会儿卖糖，视情如金，有钱的吃糖，钱不凑手的照样可以解馋。一天上午，我刚支起摊子，小糖锣只响了几声，一位大婶走到摊前，从兜里掏出一毛钱递给我，笑着说：“那天多亏你解围，要不，那小妮子还不知咋闹腾哩！”说罢，她扭头就走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儿，我忘得连影儿都没了。后来我才慢慢想起来，原来是几天前的一个傍晚，这位大婶抱着小孙女看彩排秧歌，孩子闹着要吃糖，由于她兜里没带钱，好说歹劝，也没把孩子“哄”好。看到此，我抓起一小把儿糖块，赶过去塞到了小孩子手里……本来，那糖是我奉送的，可她却背过身去数了数，把账记在心里，所以才引出“还钱”这一幕。

那会儿卖糖，美趣横生，妙事迭出。我们那一带兴闹新女婿，过年期间，头年结婚的女婿到丈人家拜年，都要经受挨“夯”之苦。新女婿一到，一群半大小子便蜂捅而上，有架胳膊的，有架腿的，唱着夯歌，叫着号子，一起一落地蹾“夯”玩，一会儿，那新女婿的礼帽竟从空中打着旋儿飘到糖摊上，“求个顺当，来6块钱的！”这押价声刚一落地，那糖块接着便从我手中“唰”地飞了出去，呼啦啦，人堆又潮水般涌向撒落在地的糖块……

日历已翻过半个多世纪，多彩多姿的现实生活早已没了小糖锣的踪影，但孩提时的那段经历好像尘封的宝盒，即刻牵引我穿越流淌的时光之河，回到卖糖的童年，呵，胡同口我那当当响的小糖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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