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宁
陌生也是一种力量
1984年,我还在成都大学读书。有一天,班干部商量搞一次音乐鉴赏,因我那时喜欢卖弄自己听过的曲目,家又住在川音,领导层就做出决议,这个事情让我来操办。其实我对音乐也是不懂,但恰逢年轻,不知深浅就答应了,跑回家去选曲子。
那几年,川音的资料馆会给学生翻录市面上找不到的乐曲磁带,我回家在自己翻录的磁带里找了半天,最后选定两个格什温的曲子,《一个美国人在巴黎》,还有《蓝色狂想曲》。上世纪八十年代,除了音乐专业的内行,还有很多像我们这种不搞音乐的外行,也都听几个西洋音乐来窖起,大家在一起摆龙门阵的时候,才好把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他们这些人拉来扎场子。但这次的龙门阵,貌似我要当一两个小时的舵爷,就一门心思要镇住这个场子,所以选了没多少人听过的格什温。
那年月,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他们在江湖上的声名最响,只要是摆音乐方面的龙门阵,都找他们来给自己扎场子。如此一来,你会发现,自己拉来扎场子的老柴和老贝,经常会出现在对方的阵营里面,一来二去,就摆成玄龙门阵了。我把格什温拉来给自己扎场子,等于是背后多了一个大家从没见过的陌生面孔,——陌生也是一种力量。
我毕业留校后,学校搞了一个文化系列讲座,这次我请川音作曲系的教授高为杰来讲。高老师带来的,其实都是大家熟悉的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之类,他一边讲,一边放几段给我们听,那些旋律都很熟悉,但经他用大白话讲解点评几句,就看见阶梯教室200来号人,脸上都有大悟的表情,眼睛里面放出光来。
前几年,儿子上高中。记得有次晚上送他回校,我就以过来人身份,在车上跟他恳谈。我说,要特别尊敬那些说大白话不卖弄的人,真正有学问的人,说话都简单,也不会拿陌生和复杂的东西来吓你。比如说,明明可以用熟悉的柴可夫斯基举例说事情,偏偏用你不晓得的格什温来说,这种把戏,就懒得理他。儿子随口就说,我晓得格什温啊。我一下被打来闷起,找不到话头去接。不过我很快也就反应过来——他正在从少年变成年轻人。
车停到校门口,儿子跟我说再见,下车背了书包,径直朝校门口走,前面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走近校门的时候,影子逐渐变短,缩到他的脚下面。
把音乐当成药来吃
如果跟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些爱唱歌的人摆龙门阵,说起《美国流行歌曲101首》,很多人都晓得。这本书,除了简谱和英文歌词,还附带了吉他伴奏的和弦标注,用起来很方便。以前,我们单身教师两个人合住一个寝室,差不多每个寝室至少都有一本《美国流行歌曲101首》,然后标配一把吉他。那个年代,治疗青春孤独症和躁动并发症的办法很少,大家都把音乐当成药来吃。成都人说话,“药”和“乐”发音相同,训诂起来,也算是音义同源。每天晚饭之后,教师宿舍的光棍们如果无事可干,就会说,“如何?吃一点音药哇?”然后把吉他一抱,扯起嗓子开始吼。两三年下来,很多人左手指尖被琴弦磨出很硬的老茧,手指敲在桌面上,可以发出清晰的哒哒声。
我的室友,是华东师大分来的冯文龙,据他说,那个学校也是吉他遍地,晚饭之后,宿舍里总有一个小时鬼哭狼嚎,然后才去晚自习。我们那栋楼有五个耍吉他的,经常聚在一起吃音药。黑豹、崔健、张楚和李宗盛、高明骏之类,反正只要嗓子勉强够得到的曲子,都唱。也幻想有样子好看、性情温良的浪漫女子,听了这些歌声,径直到我们宿舍来摆龙门阵。冯文龙是真的怪才,他唱歌五音不全,但是吉他伴奏一流,而且还能够独奏很多经典吉他曲,经常在寝室里弹得高山流水,那水又顺着门缝流到走廊里,在昏暗里面更加悦耳。那个水平,我们整个宿舍楼无人能及。但是几年这样唱下来,不仅没有温良姣好的女子前来倾听,就是同宿舍楼的女教师们,也纷纷嫁人搬走,剩下我们几个依旧在筒子楼里干嚎。
有一次,校团委和校工会非常关心我们这一帮光棍教师,就联系了一个女职工比较多的单位搞联欢,特别嘱咐我们五个,要表演一个音乐节目。我们五个抓紧练习,还在有的段落上分配了三个声部的和声。那晚上的联欢地点,记得是在现在春熙路的总府大酒店那里,没有音响扩音之类,就是几十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大家在大厅中间的空地上表演。我们去了之后,很快就忘了“体健貌端”和“性格温和、容貌姣好”之类的观察要点,一门心思要把歌唱好。然后就唱了《Five Hundred Miles》和《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这两首,赢来一片掌声!
前段时间,我们几个聚会,大家指尖都没有了硬硬的老茧,也不再说音乐和唱歌的事情,但是,差不多都是每人一个老婆一个娃儿。显然,这些年都没耽搁过日子,结婚生子样样齐全。
那支曲子惹不起热闹
黄峻跟我一样,川音子弟。照他的说法,小时候学钢琴,屁股上巴掌挨得多,再加上但昭义和杨汉果两位教授都给他启蒙,所以还勉强可以弹琴。在上戏读书的时候,礼堂里面有一架旧钢琴,他晚上溜进去弹,结果就弹来一个女同学——所以玩乐器应该是可以吸引异性的,只是乐器的体积要足够大,至少应该比吉他大才行。那晚的弹琴,确实就引发一场恋爱,毕业分手。他学编剧的,后来连自己都不晓得咋回事,变成了电视台很厉害的后期剪刀手。我们一直合作做各种片子,里面的很多配乐,其实就是他的作曲。闲时他会给自己做的曲子配上画面,做成MV,画面都美好而且阳光,但是曲调免不了都有小哀伤。
多年前的一次年终总结会,恰好酒店大厅里有一架钢琴,我们两个都有醉意,拉拉扯扯地在钢琴前面坐定,我就喊他弹一曲,他就弹了一个自己作曲的《冬日阳光》。四周都是同事的喧嚣声,那支曲子惹不起这热闹,在大厅里面转弯抹角,想从大厅溜到冰冷的夜空里面去。
黄峻买了一个合成器放在机房里面,有时候剪片子,忍不住就自己作曲,用合成器做成配乐,灌进片子里面去。我经常在他机房隔壁剪其他片子,半夜凌晨两三点钟,听到他机房里有碎片一样的旋律,持续响个好几天。做完之后,他会喊我去听,先是单独的曲子,然后是灌进片子里面的效果,感觉完全不一样。
黄峻跟我一样,是西装恐惧症患者。但结婚那天,他还是破天荒地西装革履,感觉是钻进了另外一个人的皮囊里面。后来我跟他说,你这辈子没办法上台演奏钢琴,因为你无法成为西装里面的那种人。
至少图个心理安慰
1991年离开学校之后,自己做的活路都是没早没晚。在家打开音响听曲子的机会少得很,我慢慢就习惯了在车上听碟子,反正窗子一关,满车都浸在旋律里,就当是泡了温水澡。
上周,约朋友一起吃饭,小伙子曾经练钢琴,现在却是做互联网游戏的后起之秀。到成都几年,已经是满嘴的成都话,只是“音乐”两个字的发音,还是靠近普通话的“音悦”,并非原汁原味的本土“音药”。事情谈完,我开车准备送他回家,刚上车,就接到另外一个朋友用微信发来的一张图片,打开一看,是刘忆凡在自己独奏音乐会的海报前拍的一张照片。如果不是文字说明,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圆脸微胖的中年男子,就是1985年在川音演奏肖邦,长发帅气的刘忆凡。我感一声叹,把照片给朋友看,他年轻不认识,问这是哪个?我就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属于我们的郎朗或者李云迪!然后就在车上找肖邦的《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碟子,那碟子是我自己刻录的,但那天奇怪,放进去居然卡起不出声。就只好随机听第二张碟子,也是自己刻录的名曲集萃,第一曲是《二泉映月》。
车子向南,两边高楼大厦都铺天盖地而来。二胡优美而凄苍的旋律听起很过瘾,这一路,我们都不吭声。曲毕,朋友吐出一口气,说,阿炳太天才,写出这么好的曲子来!我就说,你做游戏也是天才啊。他说,还是音乐厉害些。我说,做游戏跟做音药差不多,都是保健品,反正治病救人做不到,吃了至少图个心理安慰。
其实我一直认为,做保健品是天才的事,我们普通人学会按需服用就行。只是现在太多的普通人都以为自己是天才,所以很多保健品都变成了淀粉加糖,滥市了。
延/伸/阅/读
乔治·格什温(George Gershwin,1898-1937),原名雅各布·格肖维茨(Jacob Gershowitz),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俄国犹太移民家庭,美国著名作曲家,写过大量的流行歌曲和数十部歌舞表演、音乐剧,是百老汇舞台和好莱坞的名作曲家。
1924年为保尔·怀特曼的爵士音乐会写了《蓝色狂想曲》获得巨大成功。格什温的卓越贡献是把德彪西和拉赫马尼诺夫的风格与美国的爵士乐风格结合了起来,虽缺乏熟练的写作技巧,却是个了不起的旋律天才。格什温1937年夏因患脑癌去世,去世时三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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