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自己的脚

□ 君羊（成都）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比喻句而已；可傻笨如我，真真切切煞费苦心地砸了自己的脚。

那时我十几岁，在青藏高原一部队医院当兵，是外科住院部卫生员，日常任务是护理病号，穿着白大褂三班倒地为病人量体温测血压打针输液抽血，以及发药送饭、撤换床单被套、打扫病房走廊厕所卫生等。或许总是一副不醒事的表情，再配上一对又粗又短、永远编不好的辫子的缘故吧，曾被老病号带着新病号，几番“喜”作剧地、有节奏地呼作“尕护士、尕护士”，谐谑在病号们眉眼间兴奋地绽开。

那会儿，部队医院的卫生员，基本等同于护士加清洁工。一上班，双腿即变成流水线，轱辘辘在各个病房转来转去。事情不少，但密度不大，很程序化，按部就班，不觉得单调也没觉得充实。那时我的基本状态是，认认真真做事情，懵懵懂懂过日子。而对于战友们口中的“前途”，说“迷茫”都自我抬举了。迷茫的前提首先得“看”，比方爬上墙头看外面，左看右看远看近看看不清才叫“迷茫”，而对外部事物向来感受迟钝的我连“看”的动作都没有，是不是很傻很懵？

话说为啥当兵，因为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当兵是家里能为我寻到的最好出路，否则按当时的政策高中毕业十有八九要上山下乡当农民。因此，正在读高中的我很快变了身份，三分 瑟地穿上了军装。

可是，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没 瑟多久，全国就恢复了高考。得知消息，我心里酸溜溜的，同学们有奔头了，大学在召唤他们，而我却走上了一条与大学不相干的路。为消除这股“酸劲”，硬是给自己调服了一味“阿Q”剂：幸亏当兵了，大学不一定能考上呢。

在部队，听父母的话，业余时间有时翻翻偏爱的语文书，做做有趣的数学题，还自学了一点微积分，感觉并不难嘛。至于自学究竟有无实际用处，不多想也想不清楚，反正学习不是坏事。而且，手捧一本书，对不善言辞的人来说，可是免除社交焦虑的“高大上”绝器。

日月山的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一天，平淡的日子突生惊喜：科室领导通知我可以报名参加部队院校高考。我这才知道，原来部队战士也可以参加高考。我当即报了名，还“志向高远”地报了军医大而不是护校。但烦恼也随之而来，报考军医大考的是理科，不是我喜欢的文科。虽然在学校当过几届学习委员，但物理化学相对来说还是我的短板。放弃？不可能，咋办？恶补呗。

从接到通知到考试，只有不到两个月时间，且没有复习假，没人辅导，只能用业余时间自学复习，这对我这个偏科的半个高中生来说，真真压力山大。

那时没有“白加黑”“五加二”之类的说法，可我的工作＋复习与之无异。上班时间分秒不少，业余时间吃干榨尽，吃喝拉撒睡还被压缩。那段日子真是煎熬，放弃了所有娱乐活动，看电影读小说、进城逛街等通通“断舍离”。记得一个休息日，小半个教室大的寝室剩我一人正以床代桌看书做题，门“吱”一声开了，一战友探头探脑，说了声“你好可怜哦，一个人坐这里”，遂闭门而退。

日子一天天过去，可复习效果却不乐观，需要掌握的知识点还有很多。考期越是临近，心里越是发慌，复习越是无序。若不上班多好，可以多出很多时间。怎样才能不上班呢？假装生病？传说曾有男汽车兵为了泡病假，在同伴的“掩护”下，背对医生把体温计倒着甩到39度以上。这馊主意也太调皮了。俺可不敢，医生识破了咋办？

俺怕求人，求人惶恐不安，求己自在舒坦。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办法。年少时男孩女孩一起玩，男孩爬树我爬树，男孩跳墙我跳墙，脚不是崴过吗，几天就好啦。这次，也把自己的脚扭伤，脚踝肿了，走路瘸了，肯定不能上班啦，就有时间复习了，考试完了脚也好了。

呵呵，想法具备，只需行动。走路时，见周围无人，故意将脚猛地向内拐，脚踝弯压在坚硬的地上；故意歪着脚从高过膝盖的花台往下跳；故意闭着眼睛走下楼梯，闭着眼睛跳下楼梯……痛！痛得直抹眼泪。可连续折腾了两天，竟然一无所获。思忖原因，感情是“自我”和“本我”打架了，“自我”愿意遭罪，“本我”却怒目相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要爱自己。因而暗中对抗，保护了脚脚不受伤害。

离考试只有一周了，还是没有大块时间复习，心里很急。这天，我一人在寝室，又想起了脚，甚至想到把小脚趾掰断，不过仅为念头而已，距动手还差十万八千里。抬眼间，盯上了墙角处闯入视线的几截砖头。

据说壁虎遇到危险，为了求生会自断尾巴，而后重新长尾巴，几天后又是一只完整的壁虎。我起身走到墙角捡起半匹红砖，擦了擦上面的灰，回到床边，我要用它换取病假。我右手拿着砖头，从低到高比划测试，拿到膝盖下方不敢再高了，然后对准右脚趾，默念熟悉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眼一闭，手一松，砖头落在脚趾上，有点痛，显然力量不够，形不成创伤。砖头再拿高一些，超过膝盖，再闭眼，再松手，痛！我抱着脚，“哎哟”地轻声叫唤。可过了一会儿，疼痛消失，脱下军胶鞋和袜子一看，脚趾正常，活动自如。还砸吗？多痛啊！又想，痛怕啥，继续，否则白痛了。再次默念“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穿上鞋袜（哪敢把砖头直接砸向白生生的脚），拿起砖头，比前次更高，对准脚趾，闭眼松手，妈呀，我一屁股掉坐地上，抱着脚使劲晃抖，想放声大哭，却不敢，怕人听见，眼泪一串串掉在地板上。几分钟过去，疼痛缓解，脱鞋观察，呆住了，脚脚居然安然无恙，无红肿，无渗血，心里一阵懊丧，还没取得“胜利”啊？

下河游泳，眼看快到对岸了，突然腿抽筋，游还是不游？不能前功尽弃！此刻的我，肾上腺素飙升，拿起砖头站立起来。这回拿得更高了，还把砖头的棱角对准脚趾，闭眼屏气，手指轻离，砖头自由落体……若用慢镜头微观拍摄，定见血花四溅，血色飞扬。

不知壁虎断尾“自残”疼不疼，反正我疼。尖锐的剧痛袭击全身，我蜷缩在地，哑声哭泣，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好一会儿，剧痛过去，脱下鞋子，天啊，蓝色的袜子前半截成了红色，鞋里也被染红了。脱袜仔细一看，几个脚趾血乎乎的，第二趾甲从根上翻了起来，快被砸断了。

有种热带植物叫绳状藤，为了揽取更多阳光，自己在叶片上“挖”出许多孔洞，看上去千疮百孔，不忍直视，但换来的是盎然生机、叶茂枝繁。此刻，我的脚也惨不忍睹，但终于“胜利”了。我又哭又笑，又痛又乐，一星期的病假是跑不掉了！清理完“作案现场”，一颠一跛从宿舍走到门诊部，怕医生说我傻，便谎称自己砸东西不小心砸到了脚。慈眉善目的医生一边上药包扎一边自言自语：怎么砸成这样怎么砸成这样？我想，这可爱的医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碰上有意砸坏自己脚的正常人吧。

拿着病假条请了假，终于有大把时间复习啦。为了有个清静的环境，特意请战友帮忙，在外科住院部的楼上找了间暂时无人用的医生休息室。房间很小，只放有一张床和一个木凳，周围无人来往，非常安静，也非常适合关自己“禁闭”。几天来，除了洗漱打饭上厕所，所有时间都用在这里。复习间隙，抬头望望窗外，一方蓝天清朗安宁，丝丝白云自由自在；偶尔有鸟飞过，唧啾声把心挠得痒痒慌慌的——小小窗户竟成了心灵“放风”的通道。

一星期很快过去，考试也很快结束，而考试分数无从得知。这段日子，就像冲顶山峰，欲观日出，却见云山雾罩，遂扔了几把雪，下山，复归日常。

几个月后，我退伍了，脱下军装，告别了部队，告别了高原。新生的趾甲红润光亮，那枚“壮烈牺牲”的趾甲被我装进小瓶子带回了家。

一晃多少年过去，砸脚的经历一直密封在心里，在日记里。曾经试着透露给一块入伍一块复员的闺蜜，闺蜜满脸惊诧和不解。

那趾甲盖早已被我扔掉了，像扔掉一片纸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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