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四爷还不算老的时候,在我们县城东门已经是个人物了。东门是不一般的地方,五行八作一样不少,人口密集得像蚁团,关键是这里的人有同嗅觉一样灵敏的眼光,很容易找到幸福感。这也许缘于某种智慧,当他们把所见所闻经过大脑进行奇妙的生化反应,再通过一张张嘴生动无误地表达出来,生活将是另一种味道。
这一带自然会有肚子里装了很多墨水的人,他们翻烂了《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红楼梦》之类谈吐品位必修的名著,居然也没放过鲁迅的小说《祝福》,没读过书的人也看过同名电影,所以说起鲁四爷,他们就不由得想起鲁镇的鲁四老爷。这也难怪,这两个人物称呼只差一个字,影响力相若。然而论起学问和行当,他们之间竟有着天壤之别:鲁四老爷是道学先生,而鲁四爷在食品公司里鸡叫三遍起来杀猪,清早卖肉,斗大的字认不得几箩筐,是街坊邻居知根知底的粗壮汉子。
这里的人看完露天电影说,鲁四老爷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没有说鲁四爷。那时候他们还住着瓦屋棚子,一脸菜色,鲁四爷也才被他们甩掉“鲁四”的称呼。这种革命性的改变首先要归功于鲁四爷庖丁解牛般的杀猪手艺。凌晨,食品公司那数百瓦的大灯泡下,一头膘肥体壮的猪被逼在了墙角,不服气地耸动着瓦片状的拱嘴,冲着双手叉着腰的鲁四爷翻白眼。鲁四爷不计较它,趁它不防,一个箭步上去,肥大有力的左手攥紧它的前腿,猛力一拽,猪就哐咚仆地,嗷嗷叫唤起来。鲁四爷旋即顺势用两膝死死扣压猪的软肋,腾出的左手按定猪头,右手取下衔在嘴里的尖刀,噗的一声插入猪喉,猪喉就呼噜呼噜响起来,响声越来越小……
天麻丝亮的时候,鲁四爷就站到了菜市的肉案子前,案板上放着一片猪肉,身后的法梧树上吊着几片。那些捏着肉票排队的买客,急吼吼地要打了肉回去上班上工,看鲁四爷咬着烟嘴,不紧不慢地用砍刀将大片的肉划成窄窄的条子肉,就有人往前挤,涎着脸说:“鲁四爷,今天的肉真不赖啊!”鲁四爷摸黑起早,就等着这一句,人家夸他的猪肉,就是夸他收猪的眼光和杀猪的刀工,他听着自然是受用的,但他毕竟是鲁四爷,不能轻浮地表现出来,甚至连眼皮都不能抬。他也不能因为买客的情绪而乱了刀的节奏,犹如如今的女时装模特在T型台上走秀,不能因为台下的飞吻和尖叫而停止扭她的屁股。当时他只把烟嘴撇到嘴角,嗡嗡说道:“算你识货,这可是山里喂山芋的猪,膘嫩得像豆腐脑,你打回家炼些油,再放点腌芥菜一烧,保你家老小折馋个把月。”那一堆买客都陪着笑脸,跟着应和 “是啊”,又被鲁四爷说得仿佛看到了锅底的肥肉丁已在滋滋地迸着油,溢着香气,便一齐吸溜着口水。
卖完肉,去食品公司交了账,鲁四爷走过太平街的时候,日头才爬过井边的皂荚树顶。他的身子似一方能移动的墙,拖的影子斜亘在青石街道上,脚板子敲得路面咚咚响。“收案子了?鲁四爷,坐倒吃袋烟吧。”“鲁四爷,我家的山芋粥现成的,喝一碗再走!”……“我还要乘太阳不烈回去锄一会儿菜园呢!”他摆着手,把早就准备好的笑脸转向每一个向他打招呼的人。也许是辈分大,身强力壮,又干最吃香的行当,平时遇到逢灾害病的人去买肉,他会把秤砣稍一溜抹,无视秤杆翘上天,暗暗添人家八钱一两肉,所以街坊、乡邻上到头发花白的老人,下到光屁股蛋子的伢子,见着他,一声“鲁四爷”总喊得那么自然,入他心窝子。
既然是人物,他们往往会主动让自己的影响力突破职业框框的,就像现在电视里某某名作家会当某某歌赛的评委一样,并且说得唾沫飞溅,头头是道。我们东门鲁四爷早就这么做了。那时候沿街的邻居中有几个懒散的汉子,贪赌又时逢背运,输完本欠了债,就回来踢盆子掼碗,拿媳妇伢子撒气,家里鸡飞狗跳,哭哭呶呶,要是撞着了鲁四爷,少不得一顿臭骂:“你媳妇进你家门又不是坐不正行不正,伢子又不是拖油瓶来的,跟你一年到头吃不到顿把荤菜不讲,你凭甚些打她们?你这德行,该去把牌九麻将倒进茅厕!你也不嫌这样坑人?”那些汉子被骂得灰头土脸,眼都不敢抬,更不敢驳他多事,渐渐有的就金盆洗手做起了正经营生,有的只偶尔小打小敲,偷着寻个乐子。
但是,鲁四爷是万万没有想到食品公司会走向没落的,就像他曾经纳闷街东牛七嫂四十五岁了还会开怀生子一样,尽管他亲眼见了牛七嫂的肚子由平变隆、由隆变平的过程。
那天天擦黑,他才用蛇皮口袋将杀猪卖肉的一套心爱的家伙背回来。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自家菜园里将那套家伙放下来,掏出大砍刀猛力劈向平日挡了阳光露水的一棵大榆树。榆树很快倒地认罪了,他就坐在树干上叭叭地大口抽着烟。兴许是树撞地惊动了狗,狗叫声又惊动了鲁四娘,鲁四娘和她做教师的儿子、儿媳循声找到了鲁四爷。
“你这老东西是哪根弦搭错啦?乌漆八黑地在这里找鬼碰头啊?” 鲁四娘往常不敢对鲁四爷高言一句,这时候竟用了教训的口气,鲁四爷一时受不住要发作,幸亏儿媳柔声道:“爸,菩萨还有转世的呢,您也上岁数了,来家歇歇不一定不是好事啊。”鲁四爷就“唉”一声,起身拍一下灰土和木屑,铿铿往回走了。
鲁四爷从此很少在太平街上露面,话也由于听众兴味寡淡而珍惜了。他真的逐渐显老了,头发如入冬后菜园埂上茅草般枯白,风一吹又乱蓬蓬的。直到有一天街中的外资企业宏天玩具公司招他做打杂的,他的眼神才活泛起来,那是因为公司里搞设计、检验的小宋姑娘头一天就和他攀谈。
鲁四爷从厢式车上卸完丝绵、长毛绒,又把一打一打玩具装进车厢,就端着广口大玻璃杯到处找开水。车间那些女工,平素把水瓶放到机台面底下收着,看到鲁四爷硕大的杯子,就一脸歉意地笑着,说没有开水了。而在产品设计室门口,他终于发现里面有一个水瓶,就咕噜倒个底朝天,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好意思起来。这时看在眼里的小宋发话了:“没事的,老先生!”
“我……我实在是渴狠了!” 鲁四爷一只手端着水杯,一只手习惯性地把被汗粘在脊梁心上的衬衫拈起来鼓风扇动。
“老先生,您坐下来凉一会儿吧!”小宋指着墙边的一个木凳。
鲁四爷头一遭听到有人称他先生,还是个俊得像画出来的姑娘,心里就甜蜜蜜的,又瞅见头顶的吊扇舞得欢,想姑娘一个人乘凉也是浪费,便推让几句坐过去了。姑娘叫小宋,是个大学生,南方来的,那里吃饭前先喝茶、后喝汤、再吃主食……这些都是鲁四爷在和小宋拉话时知道的,他也同时让小宋知道了他的名号,当然为表热情,他把我们这里的太平桥、神山寺等名胜古迹也列入介绍之列。
鲁四爷不属于任何车间,也没有办公室。他除了倒开水,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坐进产品设计室,天南海北、津津有味地和小宋唠些话儿。小宋也是来公司不久,人生地不熟,那些女工常常嫌她标准卡得太死,便怄她的气,出口粗话一筐一箩的,算起来只有和鲁四爷说话能随和且不受辱。
鲁四爷总觉得不能白喝小宋的水。鲁四爷有时就把自家菜园里长得顶好的黄瓜、西红柿、红心萝卜洗干净,用保鲜袋装着,偷偷带给小宋作搭嘴的水果,说这些东西绝对绿色,可以放一百个心吃呢。小宋也就把她吃的口香糖发一支让鲁四爷嚼。一来一往,鲁四爷心里偶尔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怪怪的感觉,如同公司里其他员工近来看他和小宋的眼神。
有一次,小宋认为一个加工点送验的货问题大,须返工。那加工点的小老板和押货的很不乐意,就和小宋吵起来,把本地所有能逼女人钻地缝的话都抛给气哭了的小宋。
小宋显然像颗新鲜的草莓,一捏就流汁水了。那小老板瞅着她,咽着唾沫,感到还不够过瘾,就伸手撕小宋的衣服,她的两个纽扣就嘣的一声掉了,已经可以看到她鼓凸的胸部在岌岌可危地颤动。一旁扫地的鲁四爷,脸早就憋得像烤红薯,他撂下扫帚,跨过去用粗大有力的手熟练地攥住那小老板的小腿杆子,一拽,就哐咚把他拽翻了。鲁四爷正欲抡拳打那小老板的嘴,那小老板和跟班押货的抱紧头连连讨饶,说真不知道有鲁四爷罩着呢,要知道咋也不敢啊。鲁四爷没好说什么,只对他们翻了翻眼,就收了手。
那一幕,公司许多员工都收在眼底了。不过,“老牛要啃嫩草呢!”“原来是个小狐狸精呦!”“不相亲不挂心,看,多会疼人家!”……公司里把鲁四爷和小宋扯在一起的风言风雨开始涌动。
鲁四爷感到他的头上生了癞疮一般,人们老爱用怪异的眼神瞅着他,瞅得他心里长毛刺,戳得肝肺都疼。他几乎不去小宋的产品设计室了。他热了就蹲在大铁门旁的老槐树下,抽他买的四块五一包的粗烟。
公司福利向来不错,中秋节要发月饼和水果。消息一出,院子里就人头攒动、乱嘈嘈的。
鲁四爷看黑压压的一片,排队一时到不了他,就先去上厕所了。
厕所在二楼,他出来时恰巧遇到如厕结束的小宋,他就讷讷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小宋脸通红地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然后放慢步速一起下来了。这时楼下的人群,像许多猫头鹰同时发现了一对田鼠,目光齐刷刷地对准鲁四爷和小宋,由焦急等待的意味倏然变成妒忌、鄙薄、恼怒、嘲弄的混合味。
“连上厕所都一起呢!”
这一句犹如钢水炉子爆炸一样,使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公司,又被一个主题的议论推向灼热状态,工人们找到了能尽情释放想象力的谈资,他们的脸毫无遮掩地显出亢奋状态,手中那些平时感到枯燥、烦琐的活计也变得轻巧起来。
小宋中秋节后没几天就突然消失了。有人说她与加工点搞不好关系,被公司解聘了,有人说她做了丑事只好跳槽了,有人说她和别的男人跑了,后来也有人失望地说,她原来是广州总公司宋董事长的女儿,这次是调回总公司任质监部经理了。
鲁四爷对小宋去向推测的各种版本不知所从,又无法也不便核实,便又像掉入了愁海:自己一世英名就此不明不白地蒙尘不说,怎能让人家小宋姑娘背黑锅呢?他觉着有话堵着没说出来,可翻过来一想,对她说什么呢?道歉的话?安慰的话?祝福的话?担心的话?惦记的话?……似乎都不妥当。一个多星期来,他常伫在院子里用雕塑的神情凝望产品设计室的窗子。
那淡蓝色的窗帘还会拉开吗?也许还由小宋来拉开,也许拉开的人不是小宋……
(原载于《醉翁亭文学》)
皖东作家专栏
林如玉
■作者简介
林如玉,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文学学士。业余主要从事小说和散文创作,多篇作品发表于省级以上文学杂志。根据他的短篇小说《一元钱,两代人》改编而成的微电影《一元钱的故事》获滁州市首届微电影大赛一等奖,部分散文被多省、自治区选为高、中考语文模拟考试现代文阅读材料。小说散文集《谛听生活》2014年由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现为全椒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笔峰》文学杂志副主编,全椒县政协委员、文史委副主任,全椒县历史文化研究会和憨山大师研究会副会长、副秘书长,省作协会员,省书协会员。
XIAOSHUO DAIBIAO ZUOPIN
小说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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