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人的脸

甘肃定西诗人王开元在他的《寺洼山欢歌》里说：“我看见那张朴素的脸/高高的前额，厚厚的嘴唇/脸形像陶罐……”

他看见的不正是甘肃人的脸么？

甘肃人的脸是世界一个沉郁的局部。

这些脸，不曾面对过太多歌舞升平的闪光灯，他们面对的多是天上的烈日冷月；他们也不曾面对过太多千万听众礼节性的掌声，他们面对的多是大地上的凄风苦雨；他们更不曾面对过低迷萎靡的灯红与酒绿。如果他们的生活中需要面对什么，他们得日复一日地面对牛羊，面对五谷杂粮，面对不得不勉力应付的艰难光阴。

甘肃之南的天水人，脸白——像狡猾的白脸狼；甘肃之北的兰州人，脸黄——像沙漠边缘的黄面兽，而更多甘肃人的脸，则是黄里透黑，而黑里又透着亮，于是容易让人想到紫色的铜。海子有诗名《亚洲铜》，甘肃人的脸，也可以称之为“甘肃铜”。

这是一块沉郁的铜：当甘肃人头顶着炙人的日头劳作在黄土地上时，这块铜不得不接受阳光之手的敲打，但是，当他们转过身去背对阳光的时候，这块铜就看到了阳光下自己的阴影——天长日久的阴影造就了这块铜沉郁的表情。

这种沉郁的表情，显然不像是春光的明媚，也不像是夏日的灿烂，也不完全像是深冬寒月的隐忍。甘肃人的脸上，似乎常常有一种生活的忧虑。这种忧虑的颜色，似乎可以叫做“青黄不接”。

早春天气，甘肃人常常要到野地里去铲野菜。“陇头三月绿初生，陇上儿女挑菜行。大妇提筐小妇继，春风一路铲刀声。”这显然是对甘肃三月绝妙的描绘，而杨恩的《拾菜》诗则写出了更为触目惊心的甘肃当年：“朝携一筐出，暮携一筐归。十指欲流血，且济眼前急……”他注意到了甘肃人的脸，他说到了甘肃人脸上的“急”。上气不接下气，上顿不接下顿，在那村庄凋敝人困马乏的年月，眼看着旧谷子已经告罄，而新糜子才刚刚入土，人们怎么能够不急？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甘肃人脸上最喜悦的时候，应该是他们赶花儿的时候。

花儿，就是山歌。在甘肃渭源，人们称之为“野花儿”。所谓“野花儿”，就是说它的风格是不登大雅之堂而追求质本自然的，这就是“野”；它的内容是抒发男女幽情而不是政治道德的，这也是“野”；唱花儿的地点，是在山间水畔而不是悉尼歌剧院，这同样是“野”；唱花儿的时间，当然是在劳动的间隙而不是吃饱了专业地去哼哼，这仍然是野……其实，“野”这个字，正好道出了花儿田野清风般自由抒情的本质。

花儿不野，就不再是花儿了。

在甘肃的五六月间，到处都有“花儿会”。到了这一天，人们就会穿红戴绿而去。那是热烈的红，那也是青春的绿。有的年轻女子，会打着伞去，也会舞着扇去。她们成群结队。她们娇羞的脸上荡漾着希望之光，内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渴望；他们三五成伙。他们来到了高山，来到了密林，他们到了哪里，哪里就是花会歌潮。似乎整个山川都在他们的身后欢呼涌动。这种花儿会，形式是生动活泼的，唱腔是行云流水的，场景是热烈动人的。他们唱着对生命的感受与想象，也传达着人生的秘密和理解。

这一天，甘肃人的脸，这一块甘肃铜，光芒四射的同时，也发出了动听的声响。

而到了庙会，甘肃人的脸上却会变得庄严起来。

到了庙会上，甘肃人照例要去给神烧香，不为别的，就为了人生的小小祈求与隐隐希望，他们希望那小小的一烛光，能够照亮自己卑微的脸。

甘肃的文化人，他们的脸上写满得意的时候，是在快过春节时。他们在集市上写春联。他们一般都是当地的书法老人，也有退休的老教师，有时也有正在上大学的年轻学生——他们要利用假期给自己挣点学费。这时候，更多的人，则在一旁观看，看着神奇的一支笔，在纸上游龙走蛇。

看得自己一脸的向往。

甘肃人的脸，这块甘肃铜，遇到下雪天的时候，也会出现沉思的神情。甘肃诗人郭富平就在一个下雪天里这样写道：“大雪纷扬。在天空落难的上帝牧放着洁白的羊群。”

“落难”，甘肃人为什么更倾向于把人生理解为是一种“落难”呢？

说到下雪我突然想起了甘肃农村冬天的打麦场。

下雪应该是甘肃人感到喜欢的一件事：“三九四九雪下好，来年春天雨不少”。甘肃诗人崔俊堂把下雪想象成了“天上掉下白玉”。可是老年的甘肃人却把下雪说成是“老天爷下白面”。白玉也好，白面也好，其中最大的一块，应该是落在了甘肃的打麦场上——冬雪盖着的打麦场真像是一块老天爷抛落人间的巨大的白。

这让我看到了甘肃人岁月深处一张玉白的脸。

……

甘肃人的脸，是一张耐读的脸。

那么，就盯着甘肃人的脸，和他说话吧。听他沉郁地讲述人生，也听他忧虑地抒发感情，更听他简洁地表达自己的泥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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