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舅舅 申 阳

我姥爷兄弟三个，他们各自成家后，仍住在一个庄园，经济殷实，人丁兴旺。他们共有十一个儿子，按家族习俗，这十一个儿子依年龄大小互称兄弟。这样，我就有十一个舅舅。

这十一个舅舅中，四舅、六舅、七舅念书后参加了工作，离开了故乡，后来都成了文化人。今天我要说说六舅。

家父是企业干部，也算半个文化人，从小教我习文练字，并说，你天津六舅在报社当编辑，很有学问。我参加工作后开始业余创作，与上海四舅（是位学者）多有接触，他每次都说，在我们大家庭里，写作才能最高的要数你六舅，你搞写作应该向他请教。芜湖七舅是当地的工人作家，他在给我的信中也说，以后有机会请你六舅当面教教你。

如此一来，六舅的形象在我心中日益高大，我虽然未见过他的面，也未与他有任何来往，但我知道，他当时在《天津日报》任副刊编辑，同时也是一名成果颇丰的作家。

新世纪头几年，退休后的六舅，几经搬迁，居所固定，恢复了同四舅的联系，四舅遂将他的地址和电话告诉了我。这样我就与这位尚未谋面的六舅开始了联系。

我给他写信，详细汇报我的经历、工作、家庭和创作等情况。他很快回信，信中讲了三个“没想到”：没想到还有我这个有出息的外甥，没想到他和我是同行（编报纸副刊），没想到舅甥二人同为作家……他还回顾了从小在庄园同我母亲等兄弟姐妹嬉戏的童趣（他是我二姥爷的儿子，比我母亲小，称我母亲为“三姐”）。信纸是他自己专门印制的，毛边，红细线竖行，字是毛笔手书，颇有考究的文人风韵。

我把我发表的几篇比较满意的作品寄给他讨教，他对每一篇都作了详细点评，大到主题、背景、人物，小到结构、情节、语言等，直言不讳，循循善诱，真不愧是资深的大报副刊编辑。

期间，我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他看了我寄去的样刊后说，基本像小说的模样，叙事框架、矛盾冲突、人物设置、语言运用都还可以，只是细节不细，挖掘不够，影响了故事情节的生动和人物形象的塑造，并强调，小说就是往小里说……说的我茅塞顿开。

与此同时，他还给我源源不断寄来他发表的作品（有文艺理论、报告文学、戏剧剧本），出版的著作，一些个人资料（别人写他的传记、被收入的人物辞典），以及他认为对我有用的书刊，让我充分领略了他扎实的理论功底、丰厚的学识素养和出众的创作才华。我为有这样一位编辑兼作家的舅舅而感到自豪。

一来二往，我大致了解了六舅的简历：在阜阳老家念完初中后入伍，当过战地记者，新中国成立后进《天津日报》社，任记者、编辑，后调进报社文艺副刊科，当时的顶头上司是著名作家孙犁；编发过不少名作家的文章；同时担任报社党委秘书和俄语翻译。文革期间开始文学创作，不断有多种体裁的作品散见各大报刊，新时期创作达到高峰，出版著作多部，其中自传体小说《三姐妹》（上中下三册）风靡一时，在京津冀文坛颇有名气。退休前几年，调入天津戏剧研究所，专职创作。

在书信和电话中，我多次邀请六舅到南方走走，来安庆玩玩。他也说，趁身子骨还行，打算到南方旅游一次，并说如到安庆，要看看陈独秀故居、赵朴初遗址和严凤英家乡。他还回忆说，文革前，严凤英领衔的安徽黄梅戏剧团到天津演出，他还采访过严凤英。

在我期盼六舅来安庆的二〇〇四年元月，他打电话给我说，当年春节准备回阜阳老家，看望族亲。问我有无时间也去阜阳，我们舅甥在那儿见个面。

正好有春节长假，正好我也想去一趟阜阳，看望母系家族的亲戚，于是那年春节的正月初二，我和六舅在他临时寄住的四姨家见了面。

瘦长的身材，穿一件长羽绒服，三角脸上架一副眼镜，梳得整齐的倒背头，乍一看六舅，好像天津的相声大师马三立。他握着我的手，笑着连声说，终于见面了，见到我有出息的外甥了……我说，久仰舅舅大名，久仰……

我在阜阳待了一个礼拜，除了每天参加各位亲属的宴请，就和六舅谈心。我们俩喝着茶，抽着烟，吃着他带的天津大麻花和我带的麦陇香糕点，谈新闻，谈文学，谈孙犁，谈报纸副刊，谈当今文坛……往往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开水喝掉一瓶多，烟灰缸堆得满满的。四姨看着我们聊的热乎劲，感叹道：瞧这舅甥，挺有缘分啊！六舅接过话，我们张家这两代五六十口人就出了两个作家，能不亲近吗？

阜阳一晤，受教匪浅，回来后我更加勤奋写作，但不能每篇都请六舅指教了，因为他自己说，身体和精力不如以前了。后来有一年，我几次打电话给他，都打不通。几个月后他来电话说，生病住院了。我劝他保重身体。再后来到了二〇一二年夏，突然接到阜阳十舅的电话，说六舅因病去世了，他是接到天津方面的消息，匆忙去天津赴丧的，没来得及叫上我。

一位和蔼可亲的舅舅，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没有遗嘱，没有财产。

但他的精神财富传给我不少，令我终身受益。我永远铭记我的这位作家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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