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一样的父亲

 

父亲这辈子很少出门，事实上他几乎从不出门。玉米的胡须，水稻的根系，蔬菜的藤蔓，还有其他无休无止的农务差事，抱着他的腿，捆着他的脚，扯着他的心。我那永远手不闲脚不歇长年到头忙个不停的母亲，也总是把父亲从每一个黎明支使到每一个黑夜。命中注定，父亲是一把铁打的锄头，必须持续不断地深入大地，在瘦土里日复一日地打磨，才会闪闪发亮。

其实父亲是很想歇一歇的，其实他也是很想出门走一走的。而直到花甲之年，他都只到过周边方圆百里之内的一两个县市，数百公里外的省城合肥，于他是一个不可企及的遥远，遑论繁华京城和大上海。偶尔我出远门回来，带来陌生地域的稀奇物件、方言和故事，以及草木城邦、大地河流、风土人情的气息，父亲总会急切地问长问短，那情形，就像一个听老师描绘神秘天宇的稚童，眼神里尽是向往和羡慕。而更多的时候，他是一张哑默而谦卑的弓，在田地里把土坷垃来回地捣腾，用河流一样的汗水和手臂上厚厚的盐霜亲近它们，感动它们，与它们探讨着春种和秋收，探讨着雨水和种子，也许，还包括他自己不堪的命运。

年少的时候，我听小叔说过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父亲那时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吧，有一天，家里的米桶再次见底了，瘦如麻杆的他端着一只碗，来到拴牛的稻草垛下面，蹲下来耐心地等待着。老牛悠闲地咀嚼着干草，牙缝里时时会掉下一两粒收获时遗漏下来的稻谷，每漏下一粒，父亲就伸手拾起一粒。从清晨到天黑，他的碗里神奇地盛着半碗金黄饱满的谷粒。当他端起碗，向家飞奔准备向祖父报告这一喜人成果，途中他遇到村里一贯欺负他和弟弟们的阔少。肥头大耳的阔少叉着腰杀气腾腾地站在路中间，父亲兜头遇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父亲打算从另一条田埂绕过去，然而阔少恶狠狠地断喝一声：“穷鬼，你过来，到老子面前来。”父亲像被磁铁吸引，情不自禁地走到阔少面前。阔少干脆利落地甩了父亲两记耳光，然后夺下他的碗，毫不犹豫地扔到了池塘里。父亲傻傻地站在那里，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他不敢与阔少理论，因为阔少曾经多次扬言，要一把火烧了他家的草房子。听完这个故事，我泪如雨下。

8岁丧母，作为长子，父亲不得不用瘦弱的肩膀帮助祖父扛起生活的重负。13岁辍学，门门功课满分作文尤其优秀被老师视为可造之才，只因为家庭贫困，父亲不得不告别校园从此与泥土相依为命。务了一辈子农，拉了20年板车，然后种菜为生，生活的砂砾把父亲磨砺得风霜满面。在皖西南木瓜冲，父亲是继祖父之后最出色的庄稼把式，是最勤奋务实的老农的典范。但是，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如果不是生在贫寒之家，如果不是命运乖舛，他应当是一个书生，甚至是一位诗人。

这是村里人公认的：除了十八般农活样样精通，父亲还会算账，喜读书，识乐谱，会吹竹笛，会弹电子琴，会唱歌，会讲故事，会写文章，一手魏碑体的字写得苍劲有力，他打的毛衣甚至比得上村里最手巧的妇女。我说过，父亲是一个被埋没在乡间的才子。

父亲不是没有怨怼过命运的不公。偶尔我回家，在饭桌上，喝过一杯老酒，父亲会说起自己的前尘往事，会发出一声轻轻地怅叹。但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毫无怨言地最起码也是无可奈何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挑着两百斤的肥料上山，歇肩时他会唱一首最流行的歌曲。摸黑收工回家，他会采一朵野花或者几只野蘑菇带回家。他是乐观的，把沉重如巨石的人生，努力过出小葱拌豆腐的清香滋味。

父亲老了，老了的父亲很想歇一歇，很想到处走一走。但他从未说过。作为他的儿子，我终年到头忙于自己的事，也未曾揣摩过他的心思。父亲是无意中流露出这种心思的。

大前天的上午，父亲打电话来，吞吞吐吐地问我映山红大观园的门票多少钱一张。我当时一愣，因为父亲的电话大多是关于我儿子的，但随即我就明白了，父亲是想到大观园里看看。

这个园子是本地我的一位艺术家朋友建的，我去那里赏玩过多次，并不远，就在离我老家不过数公里的隔壁乡镇，里面漫山遍野栽满了映山红，此时正是姹紫嫣红美艳非常的时候。父亲听人多次说起过大观园，似乎也曾向我打问过，他应当很早就想去看一看了吧。

在电话里我对父亲说，我这两天抽个时间带你去大观园看花。父亲激动不已地连声说：“那好的，那好的。”然而接着他又怯怯地连声问我：“门票很贵吧？你没有时间吧？我带两个邻居一起去行不？在里面照相一定很漂亮吧？”当听到我十分肯定地说：“这两天肯定有空，门票不需要花钱，可以多带几个人去，到时候我带相机，在大观园的饭店吃了饭再回去。”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喜出望外。在无线电波的这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脸上的喜悦，他内心的激动，还有担心看花这种闲事会耽误我时间的不安。他是一个很内敛的人，是一个很怕找人麻烦的人，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和女儿。

带父亲去大观园的那天，他在约定的时间带着我儿子和两位邻居，从老家骑着摩托车来到我的办公室。我请同事开车送我们过去，一路上，父亲欢天喜地地，又说又笑，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事实上，他比他6岁的孙子还要喜气洋洋。

时维暮春，大观园里的映山红正是开得最热烈的季节，满圆怡红快绿，满眼百媚千娇。脚穿布满泥巴的旧解放鞋的父亲，身着沾满尘土的粗糙布衣的父亲，头发蓬乱霜丝过半的父亲，脸上沟壑纵横刻满岁月的父亲，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的父亲，喜笑颜开欢呼雀跃的父亲，牵着他的小孙子，像一只蝴蝶轻盈地穿越在花丛中，看看这一棵，望望那一株，闻闻这一丛，嗅嗅那一簇。在我的镜头前，他摆出各种姿势，甚至学他的孙子做鬼脸。春阳灿烂，煦风吻面，花丛中的我的老父亲，是那样的年青，那样的活泼，那样的快乐。

这是30余年来，我第一次看见这般情态的父亲。与那个蹲在草垛下从牛嘴里拾谷子的父亲迥然不同，与那个身体与地面呈45度角拉着装满石头的沉重板车艰难前行的父亲迥然不同，与那个弯成一个大大的问号割麦插禾的父亲迥然不同，与那个在菜园子里汗流浃背侍弄青菜的父亲迥然不同，与那个终日沉默寡言惟知劳作的父亲迥然不同……他是一个全新的父亲，是一生被生活的重负压得灰头土脸终于解开了套索牵绊的暂时解放了的父亲，或者说，他是本质上的父亲，是回归了诗性本色的父亲。

花丛中的父亲，是一朵热烈绽放的映山红，比大观园里的任何一朵花都要红，都要艳，都要美。我望着父亲，发呆、心酸和内疚。我再重申一遍：父亲是一个被埋没在乡间的才子。

父亲这辈子很少出门，事实上他几乎从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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