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心曲桦树林里的斑鸠鸟

方佳林

我庆幸自己来合肥这所学校时间不长，就发现了一个别具洞天的迷人去处——离学校仅一里之遥的桦树林。我每每于清晨里潜入。这片林子面积好大，总在千亩以上吧。太阳乍现，万千金箭穿透晨雾水气射进林子时，幽暗的翠绿顷刻间是闪闪的橘黄——热情奔放的、欣欣向荣的色彩。这时，我的心中会有温馨、恬然……总之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熨贴与逍遥。——当然，我的目的不是来欣赏晨阳的，诱惑我的是百鸟的晨光大合唱。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来人。我意外地在树的间隙里发现了本校的同事，才知情趣相通的大有人在。桦树林的胸怀是敞开的，没有栅栏等阻碍物，也就很难统计朝霞燃烧时的潜入者。身边的几位同我一样，也是外地人，也是来聆听百鸟晨唱的；不同的是，他们都倾情在合肥娶妻安家，而我在皖南老家有妻室，还相互眷恋，没想要赶这份时髦。

现代城市，水泥森林，这儿是难得的一分荒情与野趣！

首先是阳雀在树杈抑或巢边骚动，其声不太明朗，似乎是乐池里摆弄调试各自的琴弦发出的声响。很快，布谷鸟灰黑灵巧的身影出现了，报幕员般亮相报幕：布谷——布谷！我老家是山区，多鸟，人们听出的是“姑姑——摘茶”。就像不同区域的人南腔北调一样，各地的鸟鸣也各有各的腔调。还有，听鸟清唱是一种感情活动，就看你的情感凝聚点了。报了幕，帷幔徐徐拉开，乐池里的演奏渐趋闹热起来。喜鹊不愧为大腕，首先登场一番煽情鼓动。很快，浅吟轻唱的，嘹亮悠扬的，箫声磬音……凡是栖息于这片林子里的，无不踊跃献艺一展风采！

高潮当然还是阳光初进林子那一刻。阳光的魅力不是语言所能描述的。看，光簇无孔不入，把一林子情焰煽得呼呼而起。先不说鸟儿是如何搔首弄姿欢呼雀跃，遍野的桦树，满地的翠绿，也在沉睡中欣欣然醒来，抖落露珠，打着呵欠，伸长腰身，舒展枝叶，不需倾耳，四下里全是窸窸窣窣噼噼啪啪——那是万物在竞长时发出的欢声。在这氛围中，可以想见，鸟儿是这里的精灵，晨唱又是一天的主要功课，岂能坐失良机，不让自己的天赋才华发挥到极致呢？

这是剧场里欣赏不到的音乐会，别开生面，精彩纷呈、情感丰富！当然，欣赏者自身也得具备一定的修养，不独应以诗人的角度去品味，还要以哲人的隐喻去索解。听听吧，既有泉水叮当婉转隽永的意蕴，又有急流喷溅如火如荼的感情。它的美妙还在于适时变奏，我东张西望眼耳都在忙于捕捉，冷不丁发现同伴愣在一棵树下，老半天一动不动时，才引起了我的好奇与关注。令他丢魂失魄的是树上的一只鸟儿——一只在歌唱着的鸟儿。那鸟儿唱得并不高昂，其声很多时候被淹没在这片音乐的海洋里。但有情不在声高，它唱得生动，缠绵中隐着凄楚，也不排除悲怆的成分，揪人的心：“不怪哥哥，不怪哥哥！”难以诉说的爱恨情愁，晨雾般氤氲开来，我的心一时间湿漉漉的。我从小生活在大山里，鸟儿是伙伴，可感受到这份情调还是第一次。她深沉得寂寥，伶仃在这棵茕立的树上；其声也断断续续，不似那种呼朋引类的热情……同伴仍凝滞般愣在那儿。他也算是我在单位里结识的朋友，老家在西部贫瘠的农村，与曾经青梅竹马的女友分手后来合肥，一年前找了位这儿的姑娘成了亲。现在的妻子也常来学校，明眸流波，风姿婉媚，只是不展笑颜。对妻的花愁柳怨，他不很在意，仍在发着人生潇洒走一回的宣言，酗酒、打牌、在娱乐场所流连忘返。他是性情中人不假，却又率性放荡。坦率地说，他的生活逻辑我是不敢苟同的。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对一切都不甚在乎的人，几声鸟鸣，居然牵动了他的神经，撞开了他情感的闸门。他脸色黯淡下去，继尔眼里有了泪花闪动。这不禁让我愕然、喟叹，生活的魅力，就在于那么一种神出鬼没，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让你为曾经抛弃，或者，起码是漠视过的东西打动。他的情态告诉我，这里面不会没有故事。我自然又想起了他曾言及的那位女友。或许这鸟儿有了灵气，成了传书的鸿雁？也许原本上就是一多情女的化身，寻到城里来了？我的记忆中，闹市区大大小小的园林里，似乎没听过这叫声的。这样一想，还真像那么回事了。村姑涉世未深，害羞又胆怯，不敢贸然闯入市区，只在这城市周边徘徊、寻觅和等待。对自己的男朋友，她永远信任，也谅解他的不辞而别是出自一个男人的闯荡雄心，所以呼出了一声声的“不怪哥哥”。我把自以为有点意思的推断说予他时，没想到带出他汩汩的泪水。我才后悔不该天花乱坠，便说：这是什么鸟儿？他抽泣着说，是斑鸠，老家那边也有。它们似乎也是这么叫的，不过我忽略了，没像今天听得这般真切！我不愿他如此难受，便说，它叫的是“不怪哥哥”。他说，这就是情怀！可是，谁都听出了其中的悲怆！

我感受到了他那分沉甸甸的感情。这很难与他的“潇洒走一回”并行不悖。谁都想潇洒，可真正潇洒的能有几人呢？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就说家庭生活吧，开始是父母，以后又是妻儿，这种人伦关系等于把我们给拘禁了。拘禁我们的是责任、义务，还有社会约定俗成的规则。冠冕堂皇的说辞令人生厌，而生活中一件不经意的小事，有时会使你倏忽间良心发现，看似微不足道，或许成为灵魂最大的拯救。

唉，这桦树林！这桦树林里的斑鸠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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