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叫六

□ 吴晓雪

父亲坐在单元楼下的一处拐角里，低着脑袋，摘下帽子捋头发——他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软软地耷在头顶上。坐的凳子是那种长条的，很窄的一块板，他一个人占领着，把双腿支得很开，然后慢腾腾地晃悠。阳光没有吝啬，大方安详地照在他身上。他眯着眼睛，似是享受。似是逃离。

他的前面是一桌正在竞技着的纸牌游戏，喧嚣的声响和父亲的沉默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父亲仿佛出离尘世，对眼前的热闹充耳不闻，只固执地摊晒内心的岁月。

事实上，他刚从上一局败下阵来，被另外几个玩牌的中老年妇女抢白了一顿。父亲据理力争力挫群“芳”，把性格里的顽固和执拗通过激烈的语言释放出来。纸牌技艺的高低胜负渐渐成了独居父亲生活里一把利刃，既有刺向对手的痛快，也有被对手刺中的颓败。

不然怎样呢？困在电视机前欢喜着别人的欢喜，惆怅着别人的惆怅，电源断开，自己的生活会立马回来，相对电视里的活色生香，父亲的日子像水池里的一盆淘米水，浑浊而沉重。或者，拎着鱼竿去野外水塘钓一些瘦鱼瘪虾，那些被人工堰塞出来的水塘像极了大地蓄满泪水的眼眶，汪着一肚子不能言说的委屈。父亲如若整日对着这样的画面，他也只有更加的默然沉郁下去。

六，这个数字在一个家族的出生排行里是很尴尬的，完全无足轻重。父亲的哥哥出生后都曾被卜卦算生辰八字，“鑫，淼，炎”，取的名字都和五行有关，但后来越生就越不金贵了，名字就是排行，第五个就叫“五仂”，第六个第七个就是“六仂，七仂”，小姑姑生下后索性就喊“囡”了。

很讨厌，这几年来，我居然常去想象失去父亲后我的生活会怎样——虽然在大家族里他无足轻重，但在我的生命里他重如泰山——我想象着我会在他的遗像前会哭成何种程度，我会在他的灵位前有着怎样悲痛的诉说，以及我会怀念他多少年。

我不像我的父亲，他执拗偏执的性格一生相随，我恰恰相反——我是被他的一生所惊吓了。我不想重蹈覆辙。他越年老越冷漠，越冷漠越孤独，越孤独越执拗，越执拗越苦痛。

年轻的时候，他还没到这个份上，那时候，他有我，还有妈妈。有我有妈妈的父亲很有激情。有一年夏天，父亲扶着自行车从南街化肥厂一直走回西街，车后座上载了一个很奇怪的铁器，庞大，怪异，憨头憨脑。

父亲取下铁器，向周围的人介绍，这是他经过一个多月的冥思苦想发明出来的多功能厨房用具，可以集烧水烧饭炒菜一体，在同一段时间内三样功能同时做功，这样既节省能源也节约时间。我在人群里仰望父亲，听父亲满脸自豪地解说，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敬佩之情。趁着这份热情，父亲又自创了家用淋浴器。他同样利用上班时间偷偷摸摸在车间里制作了一个锥形花洒，并将花洒焊接在家里唯一的铁桶下端。洗澡的时候将冷热水兑好，然后倒进铁桶里，再将桶悬挂在洗澡间天花板的铁钩上，然后就可以站在花洒下洗浴了。

或许是父亲的创意想法还并不成熟，这两项发明通过实践发现并不实用——多功能厨房用具烧饭时总是夹生，淋浴器因为没有设定开关而让人洗起来显得手忙脚乱——这两项铁器同时被母亲丢在洗澡间的角落里，没多久便锈迹斑斑了。父亲显然有了深深的挫败感，从此再没有萌生过此类的想法。

但这不妨碍他仍旧能成为大家嘴里的“六师”，这个“师”字表明了父亲来厂的年限和过硬技术。父亲从十七岁到合肥矿山机械厂再到县里的化肥厂啤酒厂，一辈子和铁疙瘩打交道，性格亦如钢铁一般凝重和沉默。他这一生，很少有温暖可言，当我想到他正一步步孤独地走向暮年，心里无比酸楚。他因为性格的执拗失去太多，遇到家族的事情兄弟们都会说，先看看老六什么意见。这不是信任，也不是敬重，这只是一种防患于未燃，他们熟知父亲的脾性，每一次都担心父亲节外生枝。而因为这些担心常会让他们心中生出恼怒，从而对这个老六兄弟的感情也在一次次的淡漠。

但父亲是无所谓的——这点我也不像父亲，我对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事情都抱着如履薄冰的态度，我深刻探寻每一点每一滴与世界的联系，深深感知对方向自己发来的讯号——父亲常把“我自己肩头会生肉”这样的话说与我听，听后无语。当一个人并不准备和世界发生任何联系的时候，是不是世界给予他们的太少，还是他们曾经想要的太多？！

父亲的餐桌上一盆酸菜鱼，一盘萝卜丁，煤气灶上的锅里还有没盛出的青菜。都是冷冷的。都是黄黄的。都是怏怏的。

父亲的席梦思床是我给他买的。他原来的床由我外公打制，虽匠心独具，雕花刻字，但毕竟过时了。床上被子稍薄，上面压着一件军大衣。父亲说不冷，但我怎么看着都觉着冷。

电视机在这个屋子里是最繁忙的，每天会播放十三个小时以上。电视里放的最多的是中央五套的篮球赛，只有这一点，我才能感受到父亲血液里那一脉涌动的激情。

此时，父亲抬头看见我走来，立刻从长条凳上站起来，戴起帽子走向我。阳光被父亲扔在了身后，帽舌压住了父亲的眼神。身后有中老年妇女叫“六师，是你女儿吗？”

父亲转身，并不作答，而是说“我一会儿就来，下一局你们谁先帮我顶一下”。

我走到父亲身边，把父亲送回牌桌，笑着说，我看你玩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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