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我前些年读书写作,重情绪。现在开始在乎故事,中国古代文章,多有故事支撑。《庄子》《韩非子》运用了大量寓言,后世笔记受《论语》影响颇深,《史记》能当小说读,唐宋传奇牵扯出无数话本,《三言》《二拍》本是说书人的创作。即便文章家张岱、归有光、袁宏道,文中每每多有故事,《项脊轩志》《柳敬亭说书》《徐文长传》皆此一路。张潮《虞初新志》所收不少篇章,用小品文笔调,写人说事,引人入胜,与《太平广记》遥遥呼和。
故事的重要,近年才慢慢懂得。说来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读过那么多唐宋传奇。故事是骨,故事更是情节细节关节。文章太重故事,固然被情节绞住,不重故事,又被语言拖走。写露了失去分寸,辜负好细节。写平了过于乏味,对不住好素材。我一直不敢在文章中多谈故事,生怕出事故。
我出生的年头,乡下物质与精神均极贫乏。十岁出头的时候,偶从邻人处借来《家》《春》《秋》,还有《子夜》《啼笑因缘》,印象中还有王统照、俞平伯、沈从文的集子,凡此种种,不下百部。此前一直喜欢武侠小说,少年人心性,终是藏有侠客梦的。忽然对现代文学感兴趣,人生真是忽左忽右,莫可名说。
那些年如痴如醉读小说,中国古典文学中稍有名气的无不涉猎。夏日午后,在厢房凉床上读《红楼梦》,浑然忘我,第一次感觉到文学的快乐。 《红楼梦》给我带来的那种愉悦之强烈,让人手舞足蹈。曹雪芹的叙说,让我知道家长里短中,可以藏进时代,藏进命运。
那时候真有痴气,一本词典翻得破破烂烂,就是为了扫清阅读路障。手头至今仍保存着一本上海古籍版 《隋唐演义》,繁体竖排。书上密密麻麻做了很多笔记,有读后感,更多是注解——字词释义之类。
十四岁离开了乡下,渐成故乡过客。此后经历曲折,真是曲而折之,差不多快折断了,好在曲性很好,曲而未折。这是我的造化。吃一点苦,不停地讲,我不喜欢。但我会在文章里藏进那些悲伤、那些曲折、那些不安。我如此克制悲伤,我有多悲伤。木心先生说的。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 ”那时候,所有空余时间,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时间准许的话,从早上读到凌晨。
书本告诉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深陷在文字中,把身边的苦难忘了。读书让人清醒、坚定、刚强。生活有生活的逻辑,文化有文化的力量。一个人多读一点书,能化解掉个人的悲喜祸福。有老子庄子陪着,有王羲之陪着,有唐宋八大家陪着,有鲁迅周作人陪着,有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陪着,不觉得寂寞。
近二十年的阅读,总结起来两个字——趣味。没有趣味的文章,总是隔膜得很。这也是读《尚书》多年不入其门的重要原因。同样是先秦文章,《庄子》《韩非子》《论语》让人读得津津有味,《老子》《墨子》《吕氏春秋》相对差一些。
从两汉魏晋到唐宋至民国,汉语渐进变化,一流文字,时时可见先秦笔法。先秦笔法文字隐晦、行文婉转含有褒贬,是中国文章底色中国文章坐标中国文章主脉,鲁迅的写作不妨可以看作先秦余辉在民国的半边残阳——肃杀沉郁,却又明净悠远,比唐宋明清的很多学人技高一筹。
写这么多算是抛砖引玉吧。这一期的阅读,差不多也是一个策划,请了四个不同年代的写作者说了自己读书的故事。他们都写得比我精彩。
无知就是力量:当我们读书时,我们谈些什么
恭小兵(八零后,作家,现居合肥)
不才年幼之时,十分好学,恰逢隔壁康老太爷家有连环画数箱,阿童木,葫芦娃,东周列国志,铁道游击队,王二小,董存瑞,武侠科幻枪战警匪,应有尽有。我都曾一一借阅,手不释卷,每读一本,必有所思,望天天蓝,望山山远,胸中壮怀激烈,恨不得即刻便可披挂齐整,提枪带棒,跃马长嘶,冲出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及至少年,膏粱纨绔,高自标置,老话说年轻人没有吃过亏,又或者年少轻狂总是不销魂,撞翻南墙后才晓得带经耕锄,燃荻读书。但凡是书,逮啥读啥,劲头上来时,似乎连《葵花宝典》和《玉女心经》也不想放过。所以说我的阅读是不成体系的,好在读得少,管中窥豹,正所谓无知就是力量,读书少也是力量。
在我看来,最原始的阅读无非是稗官琐议,街头巷尾的杂碎记录,甚至可以理解那是中国最早的听书。后来的唐诗宋词,元曲秦腔,走得乃是平地飞行、移花接木的路子。明清以降,主打官话文章。五四期间,据说钱玄同曾提议用《儒林外史》那样的范本写小说,白话文兴起之后,小说的种类才逐渐多了起来。民国时期有趣的文人实在太多,废名的简练,周作人的平静,沈从文的淳朴,郁达夫的沉沦,萧乾的素描,张爱玲的惊艳,鲁迅的尖锐,徐志摩的风骚,郭沫若的肉麻,数不胜数。
废名最初的小说,简短得像是唐诗绝句,因为不肯浪费语言,最后读起来连他自己都感觉吃力。青年沈从文无所事事,白天在街头看苦力刷大白,夜晚跑去荒山写月亮,这分明是画家该干的事情。徐志摩则永远都有一股孩子气:女郎,回家吧,女郎,啊不!回家我不回,我爱这晚风吹……
昆德拉说小说是欧洲的传统,但你要说小说在中国从未受到重视,那也是不对的,曾经有过这么一个瞬间,年轻的张爱玲在上海初露头角,显示出写小说的才能,傅雷先生发现了,马上写文章说,小说的技巧值得注意。据说那个时候,连胡兰成和张春桥都在化名写小说。但除《倾城之恋》和《金锁记》之外,张爱玲其他的作品不提也罢,就好比玛格丽特·杜拉斯,也唯有一部《情人》堪称不朽。
马尔克斯所引领的魔幻文学曾经席卷全球,殊不知,那是他真实的生活。他就是生活在一个魔幻与现实并存的世界里。博尔赫斯的东西真是“小径分叉的花园”,他的《恶棍列传》给我留下过不灭的印象。凯鲁亚克的作品是热血浇铸出来的东西,也是他一贯的人生态度,不可忤逆。海明威的一生经历非凡,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经历过两次坠机,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最后用一根双膛散弹枪崩掉了自己半个脑袋,但他的诺贝尔授奖词却十分文艺:写作,充其量不过是一场孤单的旅行。至于格雷厄姆·格林,绝顶高手,神秘的全球文坛扫地僧,据说这人大半辈子住在妓院里,一生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却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22次,对外公开的一句话豪气干云——我就是我的书。牛逼得让人接受不了。
村上春树是个奇迹,我始终认为他是所有现代作家中,把握冰冷气息最为到位的一个。大岛由纪夫、川端康成这一票日本老文人,卖的都是日本传统文学的那种民族性。渡边淳一连篇累牍两百万字写两口子心理战,这种令人发指的细腻只有日本人才干得出来。
十年前读过卡夫卡的《变形记》,时至今日我也只对格里高尔的妹妹感兴趣。也许卡夫卡是对的,世界太荒谬了。古罗马奥维德的《变形记》是我从微盘下载的PDF,译者杨周涵是苏州人,大师吴宓的得意门生。印象中最后一句翻译得特别霸气:吾诗已成,无论大神的震怒,还是山崩地裂,都不能把它化为无形。后来一想,却是王小波在《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中当了一把杨版翻译的二传手,谨此,必须向伟大的亚文化传播者王小波先生致敬。
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备忘录》是他的讲演稿,还没来得及出去讲,据说连稿子也没写完,人就死了。这本书分为六个部分,连贯,清逸,迅速,易见,确切和繁复。卡指出,未来的一千年内,文学会继续繁荣,而他的六项遗产也将会被后人发扬光大。多年来我一直喜欢卡尔维诺,看了这个,更加喜欢。
俄罗斯文学读得少,朋友送我一套《静静的顿河》,一直静静地顿在那里。跟朋友闲谈,也总是绕开俄罗斯,原因是所有的俄罗斯文学作品,人名实在是太长了,他们是个喜欢卷舌和翘舌发音的民族,跟我国、韩国及日本的语言截然相反。只是任何事物都没有绝对,真的很奇怪,俄裔美籍宝琳娜·西蒙斯的《青铜骑士》我却一气呵成看完了,至今还记得,那时的他们青春年少,那时的他们彼此相爱。
平心而论,近代作家群,史铁生、张承志、张炜、张贤亮、梁晓声、杨显惠、阎连科、严歌苓、陈忠实、王小波、王朔、刘震云、刘醒龙、刘亮程、潘军、莫言、贾平凹、阿来、阿城、毕飞宇、韩少功、周大新、格非、苏童、余华、叶广苓、慕容雪村、石康、冯唐等,都是奇崛之峰,都有代表之作。值得一提的是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和王小波的怀疑三部曲,更是令人动容。至于《出梁庄记》、《繁花》甚至《一个人的圣经》,也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由此看来,阅读跟写作的意义相似,都是一项孤单的旅程,外界力量难以帮助。
台湾朱天心、刘墉、白先勇、张大春、龙应台、林清玄的东西也曾读过一些,这帮人是有童子功的,有一定的国学传承,不同大路货。李敖、柏杨、琼瑶、席慕容之流尚待推敲,但黄仁宇和他的《万历十五年》绝对是个异数,以明朝为例,他的结论是仅靠儒家思想是管理不了一个国家的。古往今来的读书人,学到一些儒学的皮毛,就觉得自己弄懂了春秋大义,站出来妄断天下的是非曲直,结果把国家治理得一团糟。
值得悲观的一个事实是:互联网时代的年轻人独爱小白文,跟纯文学阅读已经渐行渐远。只是小白文看多了,难免会联想到《镜花缘》里的直肠国,那里人的消化功能差,一顿饭吃下去,从下面出来还是一顿饭,为了避免浪费,人们只好再吃一遍,连续吃个三遍五遍十遍八遍,直到最后一遍的饭已经确实不再像饭时,再换上新的饭吃,这样的比喻多少有些恶心,但我想不到更好的比方了。
这类文化的佼佼者,依我看来无需点名,真正的阅读和写作一样,都是艰苦卓绝的工作,谁能坚持到最后,谁才能找到自己的宝藏,而且还得是周星驰在《功夫》里表现的那样,天赋异禀,万中无一,否则一辈子白干。当我们谈阅读时,我只能谈这些,你若是不同意,坚决以你谈的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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