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老屋

记事

□童地轴

母亲说，“以后再也不会在这里居住了，你们回来住一宿吧。”

我和爱人带着孩子在中午时分就到家了。我说，“妈，你别难过。保准你到新居生活比这里方便。”母亲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在一旁抽泣起来。不管怎么劝说，她都泪流满面。“我烧了一辈子的柴草，液化气、太阳能我都不会弄。再说，水费电费开销都高，还有什么物业费。”父亲在一旁唠叨着说，“就是不听我的，要是早离开，哪会在这里经历五六十年的艰辛？”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父亲从辽宁调到福建工作，由于爷爷去世得早，奶奶又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不愿随父亲到福建，父亲就为奶奶在故乡的山村建起了三间老屋。为了照顾奶奶，父亲又在老家娶了母亲。天各一方的父母就这样过起了离多聚少的日子。

我依稀记得老屋大门两边原来都是砖砌的门廊，砖上还有雕花。门前有棵大槐树，妈妈说，我小的时候就是爱逃学。因为学校离家有三华里，只要是下雨下雪，天冷或者天热，我都不想去学校。大人叫我上学，我就会绕着那棵槐树转圈，死死抱住不放，怎么说也不想去上学。春天，槐花落满门前，芳香扑鼻。夏日，树上的蝉鸣声让一家人在树荫下其乐融融。星斗满天的夜晚，槐树下是父老乡亲们的聊斋，是天南海北的故事会。我有关故乡村庄的记忆，都紧紧地维系在这棵老槐树上。它包裹着我的童年时光。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我放暑假回家，我在山坡上远远地就发现，原有的老屋被拆了，一幢崭新的瓦房在老屋宅基地上赫然矗立。那棵老槐树也不见踪影了。父亲说，树老了，也生虫了，被锯做建房的材料了。曾几何时，我每次回到生养自己的村庄，都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和伤感涌上心头。原来记忆中的村庄和老屋已经面目全非。童年的老井、童年的河、童年的麦田和油菜花地，还有那些小伙伴，都已渐行渐远了。因为久居都市，乡村的变异使我陌生。

每每走进老屋，觉得老屋确实老了。历经三十多年，已经破旧了，雨天还漏雨。曾经多次和父母协商，让他们搬出村庄，他们就是不肯。儿子说，爷爷奶奶怎么这么想不通？这房子再住下去很危险。我说，“儿子，你不是读过鲁迅的《故乡》吗？很好理解的。”儿子说，“我出生在皖南的黄山，上小学你们就把我带到合肥。我对故乡没有什么感觉，或者说，我没有故乡情结。这个小山村和我没有关系，黄山有点关系，又不是我祖籍，何况我已经离开了。合肥只是我读书的城市。”

是的，在都市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缺少一种故乡的情怀。而我们这一代人对故土的眷恋是难以释怀的，就连故乡的空气都异常熟悉。记得我小时候总喜欢围在奶奶的纺车旁，看着转动的纺车，一圈一圈，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转完，转完我就有新衣服穿了。有时候还调皮地用手拉住纺车不让它转，招来奶奶的那句“真淘气。”也时常在老屋里坐在母亲身边，母亲纳鞋底的针滑过的发间，穿过厚厚的鞋底，母亲拔出针头，拉出长线，跳动的灯花若明若暗，那根长长的线慢慢变短，我酣然入眠……

“老嫂子，您别难过，好歹你搬到镇上也不远，想我们了就搭车过来住几天。”“奶奶，你走了我们也会想你的。”“你们走了，这个村里更冷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也酸酸的。看看眼前这些七老八十的老人和那些来回奔跑的孩童，再看看村头的落叶和小池塘的残荷，突然觉得父母的乔迁有几分悲壮，曾经的故乡如今剩下的是一片颓败与凋零，一派荒凉与萧瑟，从此，我或许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脉，因为，这个小村庄即将消逝在浩浩荡荡的大拆迁潮流之中。

乡村的夜晚四野漆黑，我难以入眠，灰暗灯光下的老屋让我心存一种深长的敬畏，它寄存着岁月光景的年轮、记载着生命和血脉流转的故事。我想起童年时每天经过门前的那个摇拨浪鼓的货郎，“猪毛鸭毛鸡肫皮牙膏袋拿来换糖吃——”还有那个炸爆米花的那个瘦小老头，还有我抬头就能辨认出的北斗七星……

早晨四点多，母亲就起来了。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已经破旧的老式梳妆镜，漆黑的门后墙角，布满烟尘的旧画，甚至存放零钱的小抽屉，被母亲无数次拉开又放回……两行泪水顺着母亲的眼角淌了下来。

车子发动的时候，父亲沉默不语，母亲在车里频频回头，流泪。父母将告别老屋住进新居，离别山村，来到街头，这也是我们做儿女的一份心愿。在欣慰怡然之余，我心存一份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故乡，从此就这样离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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