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屯溪转车到歙县

李 嵩

街上又遇到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这即便在现今的太平城区也不多见。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外国人，是在老屯溪饭店斜对面的老屯溪汽车站大门口。

那时候，从太平搭车去歙县西乡潭渡的外婆家，需从屯溪转车。当时，母亲在太平偏远的一个乡镇工作，由于交通不便再加上工作繁忙，到年底才利用过年假期带着我回一趟歙县老家，看望外婆，并且因故未必每年都能成行。

屯溪黄山路两边栽着一色的法国梧桐，树叶硕大，浓荫遮天。人不多，车也很少。隔一段时间，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一辆加长的公共汽车便在一阵清脆的铃声中，颠簸着摇摇晃晃开进车站，或者驶出车站。

母亲把一大堆行李拢在一旁，排队站在售票窗口前买票。她的神情有些焦急，不时侧身伸出头去看看前面的人还有多少。前一班车没有挤上，她肯定不想在错过下一班车。站外冷清，站内却有些嘈杂，等车的人操着徽州各地的方言，说着我大多听不懂的话。长期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乡下，自然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站在人群中东张西望，除了新奇还有莫名的恐慌。

几个军人也在等车。他们肩上都背着长枪。五角星，红领章，一身的黄军服，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亮眼。一个军人走过去问另一个军人，“你去哪里？”“去祁门”“哦”。然后他们开始更深的交谈。隐隐约约，听清他们是到屯溪集合拉练的。此后，两人各回到不同的上车通道继续等车。这时候，我心里在想，他们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这样想，但我确实就这样想了，只是表达不出来。

母亲还在排队，她离售票窗口又近了一点。她的嘴角习惯性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有点心情与身边的陌生人搭讪了。等得有些无聊，趁母亲不注意，我悄悄溜出候车厅大门去看外面的风景。

其时，我已认得几个字，“屯溪饭店”赫然写在对面一个大楼的墙上。“好高啊！”，“一、二、三、四、五”，我默念着数了数，这幢建筑在当时我的眼里简直高不可攀。我就想着暑假回老家怎么对村里的小伙伴们形容这楼的高呢？一抬头帽子就要掉下来？或者望着楼顶头都会发晕？想着我心里就得意了，他们听着我的描述应该羡慕得不行，会一个个把眼睛瞪得老大吧。

三叉路口横空拉着一盏交通警示灯，时不时地眨一下，像是没睡醒一样。突然见到一个外国人站在路边望着一条下坡的街道。金发、碧眼是我奶奶口中描述的那个样子，个子却没想象中的那么高，可我那么小，一个小不点，看他仍需仰视。一个乡巴佬之前从未见过外国人，这当然让我内心生出好奇和激动。他靠在路边的铁栏杆上很安静，似乎在等人似乎又不像。我望着他不敢走近。我好想他这时候能挪动几步，见证一下外国人走路时是不是像我奶奶说的不弯膝盖呢？

他一直站着，终是没有走动几步。母亲叫我了。直到坐上开往歙县的班车，我心里还在暗暗琢磨着这件事。

后来才知道那种加长的公共汽车被人叫着“大通道”。车出屯溪城的时候，售票员大声招呼了一句，好像是提醒说“罐头厂到了”。我趴在车窗上朝外看，一条新路正在修建，砂石路基已填好了，两边竖起了电杆，不长也不短。比照现今的屯溪地图，应该是早已繁花似锦的前园北路吧。

开车的是位老师傅，年龄不小了，鬓角上的两道白发清晰可见。他脾气有点不太好，一路上骂骂咧咧，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让他那么生气。方向盘打得很猛，总让人感觉一不小心会撞到山上，或者翻到路边的沟里去。直道上行使，车上的人叽叽呱呱，聊得很是欢乐，一旦拐弯，车内即刻陷入彻底的沉默，就像众人与老师傅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

母亲担心变天，上车前买了一把雨伞。她把雨伞挂在驾驶座后面的横杆上，启动，刹车，转弯，颠簸，都会导致伞尖与发动机罩盖的刮擦。这样的响动没有规律，有时还很刺耳，听着确实让人有些心烦。车近岩寺，老师傅终于忍不住，猛地起身一巴掌把雨伞拍落。一个赶着回老家，一个急着什么事，争论到争吵，和谐的氛围被捅破。起时用普通话。后来，母亲一急，连一句断一句的，不知不觉改成了歙县西乡话。家乡话一出口，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不少。“哦，都是歙县人啊！”就这一句，争吵结束了。

我们不去城里，到冷水铺下了。老师傅把车刹得很稳。一路上就稳过这么一次。潭渡老大桥就在眼前，母亲牵着我走得很快，她知道走过大桥往左一拐，不几步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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