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老中医

□许若齐

徽州这方水土古来即有“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之说，历代名医辈出，遂成新安医学一脉。

一

城南有玉几山，山上有明代古塔，山边有碧水，山下有白墙黑瓦的村庄。

村里有“南荪先生”，系老中医父亲。

族谱排下来，祖先为河北高阳大族，唐代“安史之乱”时避难，衣冠南渡徽州。

南荪先生乃大清末代举人，生不逢时，光宗耀祖自然无望。先生颇有学养，办起私塾，号“熙春轩”。

老人家喜酒贪杯且又古道热肠，性情中人。每每在村中小酒店喝酒至微醺时，便摇晃桌子，说桌子不稳；于是掏出银元要店小二去垫桌脚，非得把四个脚都垫上才罢休。然后一步三晃地哼着戏文回家。一有穷苦人叫“南荪先生”，就从长衫里排出一把银角子撒将过去，众人快活地满地捡，他亦抚掌大笑而去。

二

老中医幼时就读自家私塾，在《三字经》《古文观止》的朗读声中发蒙。十四岁拜城北程先生学医，做杏林弟子，侍诊几度春秋。

程先生医术精湛，医德高尚。大户有钱人家看病用一乘青布小轿接去，好茶好饭自不待说，白花花的银子也没少给；小康之户是两根木杠上绑着藤椅，抬着上路的；穷苦百姓看病，即便是远乡僻壤，翻山越岭，先生二话不说，夹着油纸伞就急急走人。末了，分文不取，且留两块光洋聊做药钱。

老师英年早逝，他曾作悼念恩师诗一首：缥缃编就君何在？清泪频添落卷中；克己半生身殉道，活人千万口镌功；呕心见血犹强起，著手回春层不穷；寿世多能偏不寿，从今无复问苍穹。

如此仁心仁术，老中医潜移默化，心领神会。学成以后，自己悬壶开业，未及而立之年，四乡八邻已闻名遐迩。老宅里，陋室一间辟做诊所，窗明几净，字画数幅；案桌占去三分之一，一角常年有清供。屋外天竹一丛茂盛生长，雪天接雪厚洁；老中医唤家人取雪于陶罐中，化水煮茶。

三

中医能否称老，年龄固然考量，医术精湛更为至要。诊治疑难杂症已炉火纯青，无需髯须飘拂，众患者岂能不闻名毕至而盈门乎？

不惑之年，人便称“老中医”。每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皆是慕名而来的求诊者，东西南北中，工农兵学商，走卒贩夫，达官贵人，有的根本不知来自何方。家中几张长凳，常常坐满候诊之人。

他好脾气好耐心，看病总是从吃睡谈起，拉家常似地问病开方。末了，交代哪家药店药材最好、煎药用何器皿、水置多少，下药孰先孰后。然后欠欠身，端杯呷口浓茶，接诊下一位。

有病家抓药后疑惑：医院里那么多钱都治不好，这几块甚至几角钱的树皮草根之类就能搞定？几帖服完，竟痊愈了，不由不叹服：真神仙也。

四

一位来自深山村子里的患者，发现与他挨着坐一条长板凳候诊的竟是本县的县长。在父母官面前，男子局促地手脚不知怎么放了。县长掏出“大前门”香烟递过去，自己也点了根吸起来。男子接烟的手在簌簌发抖，下意识地夹在耳根处；县长问今年的收成怎样、日子如何，男子嗫嗫作答，词不达意。

老中医招招手，让男子先看病，先来后到。

男子惶然。

老中医对县长笑道：农时也耽误不得。

男子乃患怪症，求医数年无果，苦痛不堪。服药半月，竟痊愈。无以为报，跪地磕三个响头。老中医躬身扶起：不必，不必。

五

老中医免费诊治。看病时从容淡定，笑容可掬；一旦色正言重，必是坚拒患者表达谢意之举动，经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东西拿走，下次不要再来了。弄得掏钱送物的尴尬无趣，嗫嚅而退。有的实在过意不去，就悄悄放于房里屋外角落处，诸如一篮鸡蛋一刀腊肉几条鱼之类。缺油少肉年代，绝对奢侈品！

发现后无奈，只好打发子女上门送还。孩子可怜，馋得不行，还要挨家挨户去问去找，力求物归其主。

昏暗的路灯下，拎着东西，大街小巷地转悠。找到了，又是一番口舌一番推搡。放下就跑，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有两次病家送的东西没有推辞。一是治愈了一村妇的妇女病，她终于怀孕生子。送来一摞子玉米饼，内里是腌菜的，俗称“苞芦粿”。老中医笑纳，全家也乐呵呵地就着稀粥，吃了一段时间。

另一次是部队的一位首长，坐吉普车来看病，途经山里用猎枪打了一只野鸡送来。老中医亲自动手，合着冬笋丁、蘑菇丁、五花猪肉丁烧了一锅。其味之香，家人至今念念不忘。

六

徽州人家，规矩大，礼数重，老中医尤甚。

数十年来固守生活习性：几点起床、泡茶、吃饭、服药、午休、洗浴、如厕……精确到分钟。

晨起一杯茶。铜壶肚大嘴长，满身黝黑，唯把手一段黄澄澄铮亮。它沉稳持重地踞于灶上，一任激动的火舌颤抖地舔弄。滚水泡茶，叶片漾开。老中医浅浅一口茶，吃刚从铺子里买来的油条；余温尚在的油条折成两段置白底蓝边碟中，微微蘸点酱油。

酱油非老街“程德馨酱园”不买，百年老字号。

大年三十年夜饭的菜肴一成不变：山粉圆子、炸春卷、炒二冬（冬笋冬菇）、腌笃鲜、红烧划水……皆徽州土菜，上菜的顺序亦不变；甚至连每人坐的位置也不变，老幼尊卑，男女长次。

每顿饭小碗平平一碗，从不添加，碗为雕花瓷碗，模样古拙，已用几十年。菜肴荤素搭配，讲究“君臣佐使”；节庆日必吃一回炖菜，砂锅文火，腌笃鲜为多；偶尔木耳红烧蹄膀，肉近糜，入口即化。

七

刀板香乃徽州一道名菜，实为腌肉也。老中医以为晒的日头对其口味起决定性作用。包括何时起缸、晨起几点晒出，下午几点收回；晒好后须放家中阴凉通风处，晾多少时辰方可开刀食之。

某日切蒸一盘刀板香，全家上下皆喜悦，齐曰好吃。唯老中医夹一块浅尝辄止：有股热晒气。

何为“热晒气”？只可口会，不能言传。

蔬菜质品亦有讲究。

菠菜，他特别喜欢饱满茁壮小棵，称为“肉头厚”，不屑那种高杆大叶型的，谓之“吃草”。

辣椒要薄软且有皱的，四月上市，用五城豆腐干煸最下饭。

南瓜长到拳头大小用蒜瓣炒。

打了头遍霜的黑棵青（白菜一种）炖豆腐时须用腌猪油中之花油……

八

老中医每天定时服用自家配制的养生丸药，撮一把，用茶水慢慢送下。丸药平日置放密封锡罐中。

家中另有煎熬汤药小砂锅一只，专门用来煎熬中药的。那时家中多人生病，小砂锅文火生生不息，药味袅袅不散。砂锅经久岁月，里外通体发黑，即便放清水煮煮涮涮，喝了病也自好了三分。

九

每年腊月二十三，老中医都要用半天时间，裁纸研墨润笔写春联。虽未焚香浴手，但老人家之严谨庄重，足以昭展旧式徽州人家的遗风作派。子女研墨，砚浅水清，墨过留声；再三反复，渐次黑润，且透发出淡淡的松烟香。

他告诫子女：此事虽小，做时也要心静如水，运力指头；切不可浅划辄止，敷衍应付。

对墨的质品亦有怨言，感叹今不如昔。顶级好墨里须放些珍珠和麝香，还有藤黄、皂角、巴豆等等。亦是药材，《本草纲目》皆有介绍。用此种墨写的字，多少年后都不会褪色的。

春联内容大抵为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一类，鲜有孝悌福寿财，体现其雅士风度。子女如同书童小厮，将写好的春联双手恭恭敬敬地端至八仙桌上。

张贴春联亦有章法。门上的位置，上下左右间距，老中医都用木尺一一量丈；糨糊的稀稠，也有讲究。往往要忙到日暮时分，方才告一段落。冬天夕阳余辉，斜斜地洒在贴着春联的门上，泛出几抹金黄温馨。

十

彼时家里经济相当窘迫，每月十五日工资发来，扣了借款，仅三四十元耳，却要维持一大家人一个月的开销。

于是再借。

算账的时刻总是在昏黄的白炽灯下艰难进行，老中医不沮丧，说起当年祖母带儿携女过日子，最难的时候，灶上的水烧开了，还不知道米在哪里！

即便如此，过年孩子大抵都要做一套新衣服的，年初一有模有样出门。刚进腊月，就去巷口的裁缝店量体裁衣。店里的歙县鲍姓师傅，裁缝世家，一点不敢马虎，因为老中医出了名认真，一件衣服不合身，可以让你改四五次。

鲍师傅每每头疼不已。

十一

徽州人笃信天下第一等好事便是读书。

早年没有电灯的夜晚，家中一盏罩子灯，灯芯挑高，灯油添足，子女围着读书写字。灯是祖上传下来的，中间是黄澄澄的镂花铜皮，被摸得铮亮。玻璃罩子每天都要擦的，可以省些灯油。

纸窗虚白，灯火可亲，外面偶有几声狗吠。

孩子们在灯下围桌写写画画，老中医则在看古医书，线装竖写的，时不时地督促一下，教几个字；先左后右，把笔画的顺序写对；描红要注意握笔、身姿；敬惜字纸，写过字的纸不能乱丢。

手把手教孩子用牛皮纸包课本，整整齐齐，有棱有角。

十二

中医的传承讲究带徒师从。岁月如梭，年复一年，老中医愈发老了，一手绝技总不能带进坟墓！长子从小喜吟唐诗宋词，有点古文功底，似可造就；但迷恋文学，要做当代鲁迅。志存高远，目标坚定，八匹马都拉不回。

每每与人言及此事，老人不以为然：周树人先生也不希望儿子做空头文学家啊！夜深人静，环顾满架医书药典，叹息再三，总为一大憾事也。反复思量便也释然：后代自有自己的路走，勉强不得。为人端正，身体康健，自食其力，亦不枉人生一回。

十三

老中医嗜收藏字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徽州黄山名书画家踪迹多多，与之有交往，搭脉开方看病亦是常有之事，彼时名家们不吝送画（字）；逢酒酣微醺，挥毫泼墨掷大作于地上，拣取了便是。

晚年点检财产，无钱钞屋房可泽被子孙，唯若干字画可传之，于是立遗嘱密不示人。每每与子女生隙口角，老中医勃然作色：不日将修改遗嘱！子女立马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也。

遗嘱两层绢纸包裹。仙逝九十天后，打开展读。老中医言之凿凿，用蝇头小楷写于信笺上，交代滴水不漏：

字画均分时，须关闭门窗；遗像高悬正中，焚香一支；在场仅两子一女，婿媳孙辈均需回避；日后生活再窘迫，不得变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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