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
△此像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疑为跟随王阳明多年,且为其生前最称心的画匠蔡世新所绘之 “王文成燕居授书小像”,故深为世人所珍视。
这一节是谈陆象山与王阳明,听起来似乎有些难懂;讲清楚了,又似乎不太难懂。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不仅表现在改朝换代上,也表现在思想和意识形态上。以汉朝和明朝为例:汉朝是第一次儒家学说制度化,以孔孟之学结合帝王之道,形成一整套的统治模式,使“家天下”结构趋于完整;明朝呢,是将经过改造的儒家思想第二次制度化,加强集权和专制,是表面上的儒家之道,实际上是“家天下”专制的登峰造极。
思想和制度的关系往往是这样:制度对思想,是一种模化和巩固,可是当一种思想开始制度化之时,往往就是走向僵化和腐朽之时。孔孟之道与帝王之术的结合也是如此:从汉末孔孟之道的分崩离析开始,经东晋南北朝,一直到唐朝和五代十国,儒家的学说,已很难承载千变万化的社会形势。尤其是孔孟之道,由于自身诸多缺限,受佛学和道家的冲击很大,很难成为统治思想的主流。形势逼迫儒学更新和改革,到了五代后期以及两宋时期,以理学为代表的“新儒学”崛起。理学在融入佛道,尤其是佛学的天地观成分后,在体系上有新突破,不过一直没有制度化,只是在思想界和意识形态界造成很大影响。
朱元璋从元人手中夺取政权建立明朝后,对外来思想的排斥和肃清,达到了一个空前的地步。朱元璋垂青和提倡“程朱理学”,儒家第二次制度化。明朝这一次儒学制度化,比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加偏激:为了适应极权专制,儒家经典也必须“削足适履”。削什么“足”?就是改造孔孟之道中与专制极权相悖的东西,比如说孟子讲“民贵君轻”,是不允许的;经常顶撞国君,也是不允许的。朱元璋不仅下令罢黜孟子的“亚圣”地位,还下令删去《孟子》原文85条,将剩下的100多条编成一个《孟子节文》,列入科举法定的“四书”。由此可见,明朝第二次儒家“制度化”,本质只是专制极权“为我所用”。说是“程朱理学”,其实是程朱思想的扭曲变形。
朱元璋是“挂羊头卖狗肉”:“羊头”,是程朱理学;“狗肉”,是“家天下”专制极权。怎么卖?跟科举捆绑在一起。孔子和孟子的学说,不是有很多解释、很多答案吗?就规定科举的标准答案,必须遵循朱熹的解释。这一点很狡猾,这其实是另一种方式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是靠号召,而是靠“存在决定意识”。规定孔孟之道的“标准答案”,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不仅对社会发展不好,对程朱理学也不好。程朱理学那么高妙的学问,在经过这一番折腾后,先是固化,随即僵化,最终腐朽。这不仅把程朱理学给葬送了,把孔孟之道也给葬送了。
一个国家,一个朝代,如果以某一种学说作为主流学说和思想,必定限制知识的发展和突破。你已经固化了,让人怎么去创新,怎么去发展,怎么去探索呢?很多学说,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死胡同的。
多说一句:我一直认为,教育最好不要有教科书,只需要有一个大致的提纲就行。让学生自己去读书,自己去找答案,自己去悟答案。一个学生,如果只读教科书,那将是一件悲惨和糊涂的事情。为什么?因为教科书说是标准答案,其实只是诸多答案中的一种。以一种代替所有,无疑以偏概全,武断专行。现在的优秀生,其实都是很简单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很愚蠢的人。为什么?因为坚信任何事情都有标准答案。可是这个世界,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很难有标准答案,你要依据你的情形去发现,去理解去坚持。读书跟世界分离了,是不是很愚蠢?
明朝初年是这样一个状况,就有很多知识人不满意。王阳明就说,大家都把《论语》、《孟子》作为追求名利禄位的工具了,这是伪学啊!人应该追求你本身的心性,心性的真诚才是好的,你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腹的贪赃枉法,那是伪善。
王阳明原名王云,据说开智很迟,五岁还不会说话。有一次遇一僧人,说这个小孩不会说话的原因,在于名字中有“云”字。“云”就是说话,你叫他说话,他就偏偏不说话。家人于是取《论语》“仁能守之”之意,更名为“守仁”。阳明十一岁时就能与客人作诗对答,又成了一个“神童”。其后在京师就读,曾问老师说:“何为第一等事?”老师回答说:“只有读书考中功名”。王守仁就说不对吧,登第恐怕未必是第一等事,第一等事应该是读书学圣贤才是。一下子把老师问得哑口无言。
王阳明年轻时遍访名山大川,求学、求武、求道、求朱子、求佛、求神仙,什么都求过,什么都没求通。什么原因?因为他没有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精进之路。王阳明顺着朱熹的思想方式亦步亦趋,先学格物致知,曾经连续七日“穷格”官署里的竹子,不想“劳思致疾”,差点吐血。后来退而反思,一下子看出了朱熹的问题所在——朱熹说“理”是“自然律”与“社会律”,谁能证明呢?如果硬要强加一些社会关系为“自然律”的话,无疑独断专行害人不浅。其实人心自身,就有判断的能力啊!于是,王阳明改变了自己求学问的方式,不再亦步亦趋地跟着别人后面强调一些概念,而是力求正心——心不正,理便不正。心若正了,便跟事物本身的道理相一致,就能对接上了。
王阳明的方式,其实是回到原点,在最初的那个根上去考虑。这也是“逆向思维”的方式。有很多东西,要顺着想想,逆着想想,才能变得客观通透。
39岁那一年,王阳明被贬至贵州偏远的龙场采矿场当负责人,一下子悟出了人生的大道。
王阳明龙场悟道,悟出了什么?不太好回答,佛家有修证这一块,理学家,也有参禅证悟这一块。理学家参禅证悟,跟佛教的“明心见性”一致,非过来人不能语。我不是过来人,我无法说。
王阳明龙场悟得大道,是过来人。作为过来人,怎样表达自己的经验?王阳明的著作,现在看起来似乎很难懂,有些不知所云。这是一个话语体系的问题,以当时的话语体系,包括汉语的形而上程度,要贴近王阳明的所思所想,无疑十分困难。我们完全可以通过与王阳明相似的哲学概念,来达到对王阳明的认识。
王阳明发明了一个词汇:致良知。什么意思?就是说一个人的内心因为先天拥有良知,可以直接跟天理打通。人的天性中,“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内心中既有真,也有良善,与外部世界的“理”,是相通的。从外部,是找不到根本的,只有注重自己内心的启示,才能找到世界的根本。
可以这样说,朱熹之功在于建立了中国人的信仰世界。他的“理”实是一个信仰光源,是中国式的“彼岸”世界。朱熹之弊在于,他没有找到一个通向“信仰”与彼岸的方法与道路,他所设计的“格物致知”方法,难以实行。就如同屋无窗无法照见“理”的光源;海无舟无法抵达“理”的彼岸。明知有“理”,无法至“理”,无奈而叹!而王阳明呢,在于直说“心”的意义,实际是说何必开窗,心即为窗;何必借舟,心即为舟;何必格物以求“理”,心即是理。
与朱熹比较,王阳明同在建立中国人的彼岸世界,但是这个彼岸不是遥不可及,而是扪心可悟,垂首可见。如果说朱熹所说的彼岸远在天边,阳明的彼岸即在心头。一个有信仰的人不假它物,直接与天理沟通。
也可以这样说,王阳明的“良知”,代表着至真、至美、至善的最高价值。良知即天理,天理即良知。这一个直接到达良知的过程,省略了孟子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的很多过程,直接从“修身”到达了最高目的“平天下”。这使得“悟道”方式有了捷径,就是通过自己的“潜移默化”,来感悟到天理,感悟到儒家提倡的文化秩序。
王阳明的这个思想出来之后,社会反映很强烈,读书人共鸣,社会大众共鸣,统治阶级也不反对,甚至加以提倡。官方和民间都找到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以“致良知”的方式,来找到一种人生的自由。
王阳明说:“人本与天地一般大,只是自小耳。”这话不是吹牛,而是认为心即世界,人没了世界也没了。这与佛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同理。
王阳明的这一个提倡,很了不起。既然“修身”可以“平天下”,何必走“齐家治国”的弯路。于是人们开始重视自己的内心,重视自身的道德修养和文化修炼。“心学”最大的意义,在于鼓励和引领中国人进行独立思考。“致良知”,其实是一条路径,一条不提供“标准答案”的路径。这种方式,其实是在极权专制的状况下,一种善对于恶的抵抗和消解。
王阳明的提倡,跟现代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的思想很吻合。汉娜·阿伦特说:那种没有经过思考就执行的恶为平庸之恶。阿伦特一生都在研究恶的问题,对于恶,她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提高独立思考的能力,你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了,就会连结到善了,就不会去作恶了。
余英时说:新儒家之有阳明学,正如佛教之有新禅宗,新儒家的伦理因阳明学的出现,走完了它的社会化历程。
王阳明思想的积极意义还在于,把“天理”移出人心。这一大发明突出了主体精神,把道德他律转变为道德自律,这一个进步,是绝对意义的,它还原了道德的本质。因为道德从来就是应该约束自己,而不是作为约束他人的利器。中国从孔孟之后,一直搞错了这一点。王阳明开始了拨乱反正。
话题再回到陆象山。陆象山是南宋人,跟朱熹同处一时代,他同样是理学的代表人物。人们把南宋的陆象山和明代王阳明放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的主张差不多。陆象山认为世界的本质在于心中,认为内部的“心”与外部的“理”,其实是一个东西,强调“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真理”,这种看法,其实跟佛教的根本“心物一元”相一致。在这个前提下,陆象山认为穷理不必向外探求,只需反省内心就可得到天理。
陆象山的“心理一元”,与朱熹忽视人心,只承认外部的“理”是有区别的。现代哲学以为陆象山为主观唯心主义,朱熹为客观唯心主义。这是贴的标签,以便分门别类。在世期间,两人为此曾进行过多次辩论,不过谁也没有说服谁。朱陆之辩,以及一直以来展开的朱陆异同之辩,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甚至还随着理学的传播扩展到日本和朝鲜。以我个人的看法,争辩肯定没有结果,不过争辩却有好处,它对于人们智力的扩展,对于思想和逻辑的精进,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陆王的“心学”,尤其是王阳明的心学,对于明朝中期之后的社会影响很大。明朝的社会思潮,经王阳明这么一点化,有点豁然开朗的意思,人开始思考怎么样活着才有意义了。这一个“心学”,可以说是对明朝初年之后严酷制度的“松绑”,人开始活得自在自由了。这一点,有点像欧洲的文艺复兴。在此之前,人是睡着了的——中世纪欧洲是被基督教催眠,明初是被理学过度化的“礼教”催眠。明朝中后期出现的思想自由、社会自由的趋向,总体原因是商业对社会的冲击,也有外来思潮的渗透,不过王阳明的思想,起到了点石成金的作用。
程朱理学也好,陆王心学也好,都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太内向。它讲的全是内部的事情,不去关注外部的事情,也不去寻找外部问题的解决路径。只有向内,没有向外,是可怕的;当然只有外向,没有内心,也是不行的。由“修身”直达“平天下”,境界上去了,浩然之气养成了,可是“齐家治国”的“术”跟不上,不会做事,在促进社会变革中缺乏手段,同样也不行。我们看明朝的知识人,很多就犯了这个毛病,向内的问题解决得很好,活得理直气壮、志得意满,可是对社会建树没有起到作用。“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看到国家危难,没手段也没能力帮下忙。当然,这种指责有点过度,知识人有知识人的事情,指望他们去冲锋陷阵杀敌卫国,也是不对的。不过本领缺乏,终不是一件完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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