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心阁 郝健

这家始于民国4年的书店，一直厕身于江汉的一条小巷深处，上世纪五十年代公私合营时，划为新华书店的下属单位。说是单位，里面的工作人员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又过了30年，白发苍苍的母亲去世，里面的工作人员依然是两个人，另一位头发花白的母亲和她青涩的女儿。但此时，这家书店从新华书店划出，回到私营状态，于是，改回“悦心阁”的经营风格，又回到从前的模样：65平方的楼下厅堂左边靠墙的书柜里满是各类古籍和部分民国版的书刊，右边靠墙一溜排开的是四套藤桌藤椅，安静的小姑娘平时就坐在书架边上的老式吧台里，静静地读着书。当有熟客进来后，她会温柔地笑着迎上去，问今天是要咖啡还是清茶？得到明确答复后，她会很快地端上咖啡或是清茶，接着轻柔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读书，或是在浅绿色的纸片上用钢笔画花鸟，遇到满意的就用小刀细细修理好边缘，然后用糨糊裱托到窄窄的硬纸板上，充作书签之用。客人多半会自己去书柜取书，遇到想要高处的书，自己打开墙边的折叠楼梯，然后慢慢爬上去取，再坐到藤椅里细细地读。

晚上七点半后，客人渐渐多起来，小姑娘也就忙碌起来。这时，在二楼“精读舍”里的母亲会下来帮小姑娘打理，两人很忙，很少交流，但看得出，两人间很默契。这期间，如果有要到二楼“精读舍”去看书的，母亲多半会朝客人点点头，示意自己上去就行，她知道，去二楼读书的都是熟客，且大部分都是附近大学里的老师。二楼上的书更为精致，甚至有宋代的木刻版本的书，但主人一般不示人，其他如晚清和民国书籍是敞开在书柜里的，茶水为自助式，长江沿线的名茶用陶罐装好，上面贴着用清秀小楷标着的品名，如四川云雾，黄山毛峰，西湖龙井，南京雨花，尽客人按喜好自取。

武汉的夏天总是出奇的热，但铺满青石板的小巷里的“悦心阁”却很清凉，而且安静。平日里，不断地有小贩送来老版的书，如果书本品相差些，小姑娘和母亲会借着竹签一页页地翻开书本，需要修补的地方会用宣纸一点一点地修补好，然后用尺长的青石片搁到上面压上一夜。经过修补的书卖出去时，价格会相当的好，那些没有损伤的书价格会更高一些的，所以，“悦心阁”的经营状况一直不错。又过了几年，小姑娘如盛开的茉莉，长得愈发的清秀，纯净的眼睛细细长长的，透着一丝笑意。这份清瘦与闲静的风韵，让学流体力学的少年心动不已。也许是羞涩，少年一直不敢正眼看女孩，但她明显读懂他的心曲，碍于情面也就多了一份特别的矜持。又过了两年，一个细雨的中午，少年背着双肩包进到店里，他鼓足勇气，有些结巴地说今天下午我将离开武汉，不知哪年能再来。女孩竭力克制着狂跳的心，仰着头红着脸看着他清癯的脸，问：去哪？男孩有些伤感地应道：美国，五年，那边的流体力学水平全世界最高。女孩轻轻地哦了一声。少年说：能送我一个你画的书签吗？女孩点点头，拉开抽屉，从日记本里抽出一张画有几枝瘦梅的书签，神情有些黯然地递了过去。在两人手指触碰的一瞬间，女孩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少年惊诧地睁大眼睛，然后转身，说：我会永远记着你的。

“悦心阁”的生活如窗外梧桐，春天发芽，秋冬落叶，然后春天再发芽，周而复始，单调却又每年有所不同。1994年，小巷被划为棚户区整体改造。又过了些年，“悦心阁”搬到江滩公园的一角，优雅的女主人成为这里的一道风景，她安静温和的模样让人乐于亲近，但你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或是静静地品着茶、读着书，悄悄地体味着她娴静而又深远的眼神所营造出的清心静意的气场。这些年，已经中年的她依然一个人生活，但不变的是她依然喜欢画书签，并且试着用玉石片做书签，上面自然是她用心雕刻的那几枝梅花。一天，一个做玉器生意的青年，看到这独特的书签后，前来找她，问能否让书签在自己店里试着卖？女人笑笑说，我只是喜欢刻这样的书签，没想过卖的呀！青年说：这书签不仅是艺术，更是一种情怀，一个人只刻一种模样的作品，一定是有着故事的，并且是感动心怀的故事。见他这么说，女人说：可以，拿几片去试试。

在青年的撺掇下，女人把“悦心阁”开到商城三楼的玉器店隔壁，里面的陈设，和三十年前在小巷里同一风格，平时不是特别的热闹，但慢慢地就又有很多的常客。一天，玉器店的青年开心了跑进“悦心阁”，说：姐，我这里有一个奇特的订单，是美国的。女人心房一颤，微微点点头，说：是吗？

青年说：我觉得这书签很艺术，就挂到网上，今天一早就收到这份订单，奇怪的是那边电话问我这书签是一个女人的作品吗？她是不是很清瘦？我回答说是一个优雅的女人亲手制作的，她只做这一种书签。他后来问我，知道“悦心阁”吗？

女人突然陷入沉默，呆呆地坐在藤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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