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讲究的是组织严密成规模，舒曼安排的是焰火会：不需久远，只要灿烂 浪漫派的吉光片羽砌就的奇幻城堡

舒曼与克拉拉

◎任海波（四川省艺术研究院专家）

大卫意味着更多

桃园结义为何是中国流传最广的故事之一？因为这个故事回答了所有人的忐忑：一个年轻人踏入危险的世界感到孤弱无力，只有依靠朋友的结盟才能消除。当然，这是一个中国故事，而且是历史上的传说，但依然不妨碍许多中国人试图仿效。在十九世纪的德国，一个青年艺术家满怀浪漫抱负，面对强大的世界，而且自觉有使命对陈腐平庸的世界发起进攻，那种孤弱无力感会加倍。当然，他不是中国人，不知道桃园结义这回事。但是，凭着他是一个典型的浪漫派，他居然自己发明了一个结义：大卫同盟。

通过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我们都知道大卫的一种艺术造型。但对于熟知圣经背景的罗伯特·舒曼来说，大卫意味着更多。少年大卫在战场上面对非利士巨人歌利亚，靠着智慧和技巧战而胜之。同时大卫也是一个乐手，曾为扫罗王奏乐，而《圣经·诗篇》中大卫的诗篇是数量最多的。也就是说，大卫既是勇士，也是诗人和音乐家。因此，大卫同盟显然是一个挑战非利士人的艺术家同盟。马修·阿诺德在其名著《文化与无政府主义》中，为非利士人画了一幅像，专指市侩。本来非利士人是圣经中与以色列相邻的一个敌对民族，后来在欧洲变为一种指称，在德语中，非利士人就是未受大学教育、过着一般市民生活、庸庸碌碌、墨守成规、心胸狭隘、头脑空洞的人，大卫同盟的使命就是代表艺术的正义消灭非利士人。

真正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个大卫同盟完全是舒曼的脑洞产品，其成员是舒曼写文章时用的几个笔名以及舒曼认同的一些艺术家，比如肖邦、帕格尼尼、门德尔松，当然，最重要的是克拉拉，舒曼热恋的爱人、后来的妻子。总之，在舒曼的想象中，凡是志同道合的，都是盟友。不管怎么说，面对流俗世界打天下的，不再是匹夫舒曼，而是堂堂的盟主舒曼。

对自己精神世界的刻画

既然创造了名头响亮的同盟，进军是必然的。在钢琴套曲《狂欢节》结尾，就是“大卫同盟反对非利士人的进行曲”，更有趣的是，这首曲子并没有按照进行曲节奏来，而是采用类似华尔兹的节奏，战斗的行进好似跳着舞。不走寻常路的精神确实贯彻得够彻底。

仅是这样一首曲子，舒曼觉得显然不够分量，之后真的又推出了主题套曲《大卫同盟舞曲》，这就真是规模煌煌了。这套钢琴曲分为上下两部，各有九首。作品设立了两个主角，一个叫弗罗雷斯坦，热情奔放；一个叫欧塞比乌斯，内敛而富于幻想。这两个名字都是舒曼常用的笔名，也就是说，都是舒曼。当曲子刚劲有力快速迈进时，舒曼会在标题后写上一个F，代表弗罗雷斯坦；曲子柔缓抒情沉思顾盼时，他会写个E，代表欧塞比乌斯。其实整个作品都是舒曼自己精神世界的刻画，各种不同的思考和情绪通过精炼的片断展现出来。但作品并非没有贯穿的线索，因为此时的舒曼热情总是围绕在克拉拉周围，他对克拉拉说这些曲子都是对婚礼的描述。在钢琴演奏方面，克拉拉·舒曼名气远远大过罗伯特，看到这部作品却甚是困惑：这算什么舞曲？确实，按照当时的格式，这些曲子真不好说是舞曲。但时间给舒曼拉来了新盟友，二十世纪的芭蕾泰斗乔治·巴兰钦真就按照这部钢琴套曲编出了一套现代芭蕾，成为浪漫芭蕾的经典。舒曼在谈到大卫同盟时曾说：“大卫同盟意味着一个明智的兄弟会，它羽毛丰满，枝叶茂盛，我希望它能结出黄金之果来。”这样的黄金之果，虽脑洞大如舒曼，当初恐怕也没有想到。

这部作品试图捕捉“记忆中最美好的事物”，每首曲子都很短小，弗罗雷斯坦和欧塞比乌斯轮流出场，形式上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欧洲著作传统中的对话录形式，辩证法就是源于这样的场景设置。虽然这是一个人自我内心的对话，但情感上的张力却形成了丰富的内涵。黑塞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构思上与此作不无相通之处，他也许是另一个盟友。对于聆听者而言，无法知晓舒曼的记忆有些什么，但确实能听到“最美好的事物”。

不管构想大卫同盟有几分认真几分戏谑，但大卫同盟的精神确实贯穿于舒曼的创作，有些艺术家、诗人喜欢发布宣言，而舒曼的方式是去当个盟主。这个同盟的核心技能大约类似小李飞刀：只需一闪，直取咽喉。别人讲究的是组织严密成规模，舒曼安排的是焰火会：不需久远，只要灿烂。他的钢琴作品大多是几分钟的小曲组成的套曲，大型曲式用得并不多。这个特征，虽然可以理解为舒曼的偏好，但也是浪漫派的传统。

能带给人震撼的温柔

曾经有朋友说，再厚的方案书，精华也就是一两页纸。麦肯锡公司流传颇广的“法则”之一就是再大的计划也需要在乘电梯的时间里讲清楚。其实这类看法不仅实用，而且很浪漫。德国浪漫派的鼻祖施莱格尔就认为长篇大论废话太多，于是采用断片式的写作，把自己主要的著作就命名为《断片集》。由此发端，浪漫派认为灵花灵火的一闪，远胜于按部就班的铺陈，这样更能抓住真正的美。这种写作方式后来经过尼采的发扬光大，甚至在眉头皱得最紧的哲学界都成为一大潮流。舒曼显然觉得这样相当趁手，于是专注于打造发光的片段。

灵感来源于文学的音乐作品数量不少，往往会用音乐语言展现恢弘的空间，而舒曼做这种事很早就开发了独门技能。《蝴蝶》来自于让·保尔的小说，其中蝴蝶是一个象征意味很浓的意象，小说的基本情节则是一场舞会。让·保尔同样是开德国浪漫派先河的小说家，语言瑰丽，意象繁复。在舒曼手中，这成为十二个片段组成的钢琴曲，序仅仅用了六个小节，然后随着小说的情节展示一个个闪光的片段，每一个片段不单是一种描写，更是一种诗性十足的领悟。更有趣的则是，即使不了解小说，随着琴声仿佛真的能看到蝴蝶飞舞。

回忆，对于一颗浪漫的心来说也许比眼前的世界更重要。创作《大卫同盟舞曲》舒曼强调回忆，而更为直接的回忆作品则是《童年情景》。从写这部作品的过程看，这是写给克拉拉的“情书”，但不是那种表白的情书，而是基于心意相通的聊天，聊的内容是从前“当我们都是孩子时”。起首是一首“外国的土地和人们”，因为此时舒曼身在法国，需要告诉克拉拉“见字如面”。随后就是十多首关于童年的回忆，如何听奇怪的故事，如何捉迷藏、玩游戏，如何向大人请求，如何得到大人同意而心满意足，如何装成熟，如何受惊吓……总之滔滔不绝情意绵绵，最后是自己打个总结“诗人说”，温柔地告诉克拉拉“甚念”。但这一番絮叨成就了音乐史上最瑰丽的篇章之一，每一个情景不仅生动有趣，更是直入人心。在演奏现场，看到听众潸然泪下谁都不会惊奇。其中的《梦幻曲》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名曲，就算是不知道舒曼之名的人，对这段旋律也不会陌生。那种美，普鲁斯特在写“马德兰小点心”的时候曾展现过，是能带给人震撼的温柔。

延/伸/阅/读

浪漫主义音乐成熟时期代表人物罗伯特·舒曼

1810年6月8日，罗伯特·舒曼生于德国东部莱比锡附近的小城茨维考。父亲是个颇有文化修养的书商，母亲是一位外科医生的女儿。舒曼7岁时向教堂管风琴师J.G.孔奇学习钢琴，12岁开始尝试创作。他在中学时代便深受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特别喜爱G.G.拜伦、J.保尔、E.T.A.霍夫曼等人的作品。

1830年从钢琴家F.维克学习钢琴，同时向H.L.E.多恩学习作曲理论。当时他立志要做一个钢琴家，但由于手指受伤，不得不放弃钢琴转向作曲。1830—1840年间，舒曼创作了大量钢琴作品，他的音乐才能得到了充分发挥。

1834年舒曼创办《新音乐杂志》，至1844年间，他撰写了大量评论文章，对德国的音乐批评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舒曼同维克的女儿、钢琴家克拉拉的恋爱遭到维克的强烈反对，这使舒曼精神上遭受很大痛苦，直到1840年才结婚。这一年他写了大量艺术歌曲。1843年，F.门德尔松建立莱比锡音乐学院，舒曼应邀在该校任教。次年随克拉拉去俄国旅行演出，回国后迁居德累斯顿。40年代舒曼的创作重点从钢琴音乐和艺术歌曲转到交响音乐、协奏曲、室内乐、戏剧音乐等大型体裁方面。

1850年舒曼居住在杜塞尔多夫，担任了该市的管弦乐团和合唱团的指挥。但是由于早已潜在的神经系统疾病的急剧恶化，1853年辞去指挥职务。1854年2月病情加重，1856年7月29日在波恩附近的恩德尼希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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