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约黄归

张诗群 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陌上清歌》、《相思树上合欢枝——李商隐的诗歌人生》、《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他们曾这样相爱》、繁体版散文集《初夏》等著作。

李商隐写过一首《效长吉》，是仿照诗人李贺（字长吉）的宫体诗所写的一首诗，内容如下：“长长汉殿眉，窄窄楚宫衣。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年青时的李商隐与李贺身世相似，都是唐王室贵族后裔，家道中落，少有才名，并且都在二十一岁被馋言所误而不幸落第。李贺去世后，李商隐惺惺相惜，不仅为其作《李长吉小传》，并且还写下这首仿制诗以资纪念。

李商隐前半生的命运仿佛是李长吉的翻版。“郁郁涧底松，离离原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他们在唐诗森林里是两株被后世仰望的青松，但在当时，却是左思《咏史》诗中的涧底之松，纵有凌云之志，也只能暗自不平。因此在这首《效长吉》中，李商隐别有寄托。

这首宫体诗，极艳，却是冷的，仿佛幽幽的风穿过了屋宇，卷起帘幔和宫女额前的发丝，一直幽幽地吹进了人心里。

长长汉殿眉，窄窄楚宫衣。这是一个宫女，有着昭君的长眉和楚王所爱的细腰，更兼肌肤胜雪，娇柔妩媚如弱柳扶风。此刻春日迟迟，宫中花树香醺，甲帐闲垂，她懒懒靠在雕栏上，身后铜镜上的孤鸾在春光里寂寞独舞，一只春燕误入疏帘闯入空荡荡的屋子，惊动了这满庭寂寞春深。

素来宫女诗的结局大抵如白乐天笔下的上阳人，“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总是脱不了宫体诗单一的哀怨底子。《效长吉》却不，李商隐在诗的最后来了个反向大翻转，虽也是软软的一句，冷不丁地，甩出了一记耳光。

他在嘲讽，那不可一世的威严王朝和腐朽的晚唐制度。

这首诗里有着这样的情景：宫门深似海，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大冢，无边的孤寂，虚葬了多少青春岁月。可是昨日，这宫女却私自出了宫门，半夜归来时，额角涂黄，艳若夭桃明月。君王也断不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李贺有一首《湖中曲》，说的是女子临水理妆，与男子约定半夜漏尽时两人相会，女子告诉情郎，待到半夜漏壶中的水滴尽之时，便是两人的幽会时分。

历来后宫多的是寂寞红颜，熬到苍苍白发，左不过闲坐着说说玄宗打发凄凉晚景而已。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百无聊赖，便有宫女红叶题诗，借流水寄与禁宫之外的有情人。

唐人孟棨在《本事诗》中曾记载过这个典故，说诗人顾况曾在洛阳皇宫外的水上拾得一枚梧桐叶，叶上有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况便也作了一首诗题于叶上，从上游顺水漂下：“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十余日后，又于水上拾得一枚梧桐叶，上题：“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宫女的怨，是悲凄无奈的。她们在精美的牢笼里，怀想着禁宫外的烟火岁月和寻常爱情。这是宫体诗历来表述的内容，不料李商隐这出格的一句，却是一把反叛的火，在夜色里妩媚地跳跃，“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复苏的人性为之熠熠闪光。高居庙堂的君王虽皇权无边，可一个小小的宫女就悄悄背叛了他，多么可笑的讽刺。

科考无端受挫，让李商隐憎恶晚唐蛮横无理的制度，虽抵抗不了，却是可以被嘲讽和诅咒的。于是他蘸着浓墨，把这愤懑之声在毫端揉了又揉，极艳极媚，极冷又极重地写下了《效长吉》。

好一记漂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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