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优钵罗

张诗群 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陌上清歌》、《相思树上合欢枝——李商隐的诗歌人生》、《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他们曾这样相爱》、繁体版散文集《初夏》等著作。

十五岁隐居嵩山之南，少年岑参怕是史上文人圈里最年轻的隐士了。诗酒风流、任侠意气、青春期应有的恣情莽撞，在岑参身上，全无踪影。  身为相门子弟，五岁读书，九岁撰文，他是个文静的乖孩子。岑氏一门三人为相，历太宗、高宗、玄宗三朝，岑家的驷马高门有过鼎盛之势，可惜皇恩荫及的仅有曾祖岑文本一人，伯祖父岑长倩、堂伯父岑羲皆触犯皇威，斩首于市。

从荆州逃往河南，隐居嵩山之下，家族的荣耀被血光洗尽，岑参内心的静气已坐化如莲。白衣少年郎不听曲，不舞剑，不慕肥马轻裘，只在山阴古寺旁，一坐半日，听老僧解《楞伽经》、《法华经》，他胸壑有闲云，脑海有孤月，长风轻抚的心魂里，有莲花长开不灭。

少时读经参禅的经历，二十多年后，返影在他伊西北庭的军旅生涯中，被一朵蓝莲花蓦然照亮。彼时，他第二次进驻西域，摄监察御史、兼北庭支度副使。戎马戍边，塞上春秋，大漠风沙已吹皱了中原少年的俊秀面容，但边塞的苦寒世界里仍有一丝江南远意，只因那禅静的泉水在他心间，一直长流不息。

交河小吏送来一盆采自天山的优钵罗花。他着实喜爱，勾起对往昔的回忆：“参尝读佛经，闻有优钵罗花，目所未见”，此花屡屡出现在《法华经》中，译名为青莲花。他心里一下子亮了，写诗纪念，序文极尽赞颂：“异香腾风，秀色媚景”，似乎渴得太久，用词婉媚汹涌，全不似他边塞诗的瑰丽雄奇。

他喜欢花，许多草木之花都在他的诗中留过芬芳。棠棣花、苜蓿花、杜若花、蜀葵花、棕榈花、槐花、松花……足有数十种之多。只有蓝莲花，是长在他心底土壤上的神异之花，他用无法言说的生命气韵去培育，用无所欲求的宁静之心去仰望。

他带着这颗被莲花照拂的心，走向此生的驿站和旅程。

三十岁，是他人生的分割线，这一年的春试，他考中了进士。而出塞，是他艺术生命的分水岭，他三十五岁打马安西，四十岁再戍北庭，此后，大唐诗歌的高原上，以岑参的名义竖起了一面边塞诗的猎猎角旗。

边塞诗易生冷硬气质，铁衣甲胄，号角连营，猎火照狼山，仿佛摐金伐鼓之声一直在诗行间游荡。他的出塞诗有了微妙变化，有辕门暮雪，有风卷白草，有百丈冰凝，有更多风雪自然的声音。

他与杜甫、王昌龄、高适、颜真卿结交，更仰慕吏隐于朝的王维——开元年间，王维的名气甚至超过了李白。王昌龄被贬放江宁，他写诗送别：“对酒寂不语，怅然悲送君。”颜真卿赴河陇，他语多关切：“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他满腔赤诚，以至于杜甫忍不住动情相告：“思君令人瘦”。

他写诗虽比不得杜甫的沉郁和王维的禅幽，却和高适撑起了边塞诗的雄奇天空。他与高适是好友，却不屑于高适的献诗媚上。高适写诗赞颂杨国忠、李林甫、李希烈，岑参宁愿为落第士子辛酸歌一曲：“献赋头欲白，还家心已穿。羞过灞陵树，归种汶阳田。”他坚守内心的纯澈，莲花让他习惯了洁净，忘记了人世的机巧和奉承。

边疆大漠扑面而来，自然的雄奇壮美激活了他心性中最纯粹的部分，他酣畅淋漓，高歌而进：“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他宁愿写风物，写黄沙，写白雪，把白雪写成梨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梨花开在安西，开在北庭，像一朵优钵罗花，开在天山南，开在天山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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