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如倾城

张诗群 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陌上清歌》、《相思树上合欢枝——李商隐的诗歌人生》、《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他们曾这样相爱》、繁体版散文集《初夏》等著作。

汉宫的秋色日渐深浓，她斜倚在甲帐低垂的雕花床上，病体支离，落寞寒索。寝宫外，风过长廊，人声细碎。她闭上眼，侧耳聆听天子驾临的足音。迷离恍惚中，耳畔隐隐有乐声传来，不绝如缕都是那句幽然吟唱：“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啊，佳人难再得……”

一丝难以觉察的笑痕在她瘦尽春花的脸上慢慢洇开。

那一年，兄长李延年在御前献唱这首自制的新曲时，她在哪里？是在宫城外的某个宴席上翩然起舞？是在绣春衫、做女红，还是在凝望长空做少女无边的绮梦？彼时无论如何也不敢想，她这出身乐舞之家的平民之女，有朝一日竟能得天子垂幸，贵为宠妃李夫人。

是什么让拥有无数粉黛的汉武帝刘彻对一个舞女获之如珍？对普天下的臣民来说，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赞她“妙丽善舞”，谁人知，这简淡四字后隐藏的惊艳？

她缓缓抬起手臂，轻抚自己瘦弱的脸颊。即便抱病多日花容已损，她也深知自己曾有多美，美得让他难以忘怀。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那一日，当宫廷乐师李延年在御前侍宴时起舞献歌，这飘然出尘不似人间曲的深情吟唱在殿堂缥缈缭绕，那个开创了西汉王朝的一代雄主竟感动得不能自已。他怃然叹息：天下怎可能有这么美丽的女子？！

他的姐姐平阳公主笑指李延年：“陛下难道不知，乐师的妹妹正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他抬眼看去，乐师正双臂舒张踏乐而歌，歌声清越凄怆，在大殿里绕梁不绝：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啊，佳人难再得……

他惆怅的眼底，顿时星辉闪烁。

《佳人》一曲动京城。她在满城的歌声中脱下舞衣罗裙沐浴熏香，蚕衣锦服，金簪玉钿，在千拥万簇中入住后宫，成了让他眷恋的女人，成了皇子昌邑王的母亲。

人人当他是君王，在她眼里，这文治武功的男人是全家的倚靠，更是她亲密的爱人。在偌大的皇宫，他们相携看朝云，赏暮雪，歌舞笙箫，恩爱缠绵。他头痒，不叫宫人，只顺手拔下她青丝上的玉簪止痒搔头，羡得宫女争相仿效，一时长安城内玉价飞涨，满城女子玉簪插头——她们又哪里知道，纵然发簪为金玉所铸，也只有倾城倾国的李夫人，才能让帝王刘彻心甘情愿流露寻常男子的温情。

而如今，如今一病成灾，昔日美景，皆成过往。

她在病榻上辗转叹息，叹命运无常，欢情短暂。看不见的秋寒侵骨入髓，她觉得周身那么冷，眼泪那么凉。宫女迎接圣驾的声音忽地传来，她像昨日那样扯起衾被，盖住失色的面颊。

他急迫的脚步来到锦帐前，她多想看看这给过她无数荣华与温暖的男人，却狠心忍着心碎如裂听他的轻唤哀求：爱妃，爱妃呀，让朕再看你一眼。

侧转身，眼泪流了满脸，却缓缓道：“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

他只记得倾城倾国的佳人，何曾见过形容枯槁的病妇？她何忍让现实击碎他心底琉璃般的往昔？君恩如水向东流，既然去日无多花落无还，她便绝不以病容与他相见，且让“李夫人”的绝世容颜，留存他的心底，以慰日后残存的思念。

她是多么聪慧的女子。“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待她香消玉殒，这是他胸口无法痊愈的痛。倾城花落无还时，在他的痛里，她依然是北国的绝世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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