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哪里不冷

李晚（作家，现居芜湖）

20世纪30年代末，帕斯捷尔纳克来到巴黎，见到通信十余年、在信笺中无数次拥吻的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将切肤之感告诉茨维塔耶娃：别回俄罗斯，那里太冷，到处都在刮穿堂风。

当时的茨维塔耶娃一定不以为然，因为在巴黎，她也深陷风霜：自从1922年投奔在柏林读书的丈夫，开始悲惨的流亡生活，她的经济是窘迫的，总是举债度日；她在俄罗斯侨民中是孤立的，被排挤的；她的婚姻也是名存实亡的，而心灵的交融对于女诗人又是如此重要。她孤独，且寒冷。

曾经，茨维塔耶娃是幸福的。她出生在莫斯科知识分子家庭，母亲是音乐家，父亲是大学教授、博物馆长，普希金纪念像下成长的经历为她的心灵插上浪漫主义翅膀。她写了很多才华横溢的诗歌，18岁出版第一本诗集，展现出语言天赋和诗歌天赋；她爱过很多人，男人、女人，甚至日以继夜地在书信中与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倾诉心声，一个多么饱满的女人，借文字就能展开柏拉图式的热恋。她经历着筚路蓝缕的人生，在结束了温暖明亮被艺术环抱的童年之后，茨维塔耶娃渐渐落入穷愁潦倒并且终其一生也没有摆脱的困境。她甚至无法养活自己的孩子，不得不将小女儿送到福利院，不得不面对孩子悲惨饿死的痛苦。和诗歌的高亢与热烈不同，茨维塔耶娃的人生，泥泞得拔不出脚来。可是跋涉在这样的泥泞中，女诗人依然会写：“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在一个漫长无尽的黄昏、和不绝如缕的钟声中……”“今夜我形单影只，一个失眠、流浪的修女！今夜我有很多钥匙、城中所有的大门都能开启……”这个苗条的有一双诚实的大眼睛的金发女子，还在燃烧，还能燃烧，不需氧气不需要温度就能燃烧。我几乎相信，无论深陷何种艰难，她的灵魂依然不羁地歌唱，她几乎只依靠爱情和诗歌就能眼睛闪亮双颊绯红地歌唱。

直到现实冰冷的锋刃切开自己的肌肤，流出滚烫的鲜血。也许，她等待刀尖已经很久了。

不是不相信帕斯捷尔纳克的话，可是种种的不由自主，些许的心存侥幸，还有无法割断的牵挂，在流亡17年之后，1939年，茨维塔耶娃回到祖国。冷风立刻席卷了她的生命，最后，在荒凉的也拉布加，49岁的茨维塔耶娃将自己悬挂在房梁上。就像她自己所说：“我一生中所有的事物，都是以诀别，而不是以相逢，以决裂，而不是以汇合，不为生，而是为了死，才爱上并爱下去的。”她爱的祖国，她炽热歌唱的祖国不爱她。她爱的激情，她炽热歌唱的爱情舍弃了她。我们的女诗人，不愿拥抱不爱她的人。她死于寒冷的俄罗斯，死于彻骨的绝望。

只是，哪里不冷呢？她的祖国从不曾温暖她，她的爱情也不再温暖她，她连自己都无法温暖自己，她拼命地抱紧自己，直到将自己窒息。只有将自己窒息。

我喜欢茨维塔耶娃一首俏皮的爱情诗《嫉妒的尝试》，怼前任，尖酸刻薄、阴阳怪气，简直不是我们所认识的茨维塔耶娃，但是所有的骄傲与自尊，不屑与嘲笑，却在最后几句中泛出一层亮亮的泪光：“你幸福吗？不？在一个浅水洼里——你如何生活，我亲爱的。这是否艰难得、如我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一样？”我爱你，我无法忘了你，我不能失去你。

而我，终于失去了你。俄罗斯的“白银时代”终于失去了茨维塔耶娃，这个疯狂逐爱的诗人，代言激情的女子。痛，是要很多年之后才被深深感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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