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的春节

□高铭昱 1962年冬天特别冷，那个冬天格外长。记得我和弟妹们蜷缩在炕上等着母亲归来，等急了，大家就一遍遍地扒着窗棂张望，像嗷嗷待哺的小鸟。母亲去食堂领饭，不管回来得迟早，领回的都是清可照人的稀粥。这当然无法填饱我们无底洞般的肚腹，必得再加工。加工的方法很简单，倒进家中的锅里，再放上好多萝卜丝一起煮。我至今不明白当年从哪里弄来那么多萝卜，以至于顿顿都用水一般的稀粥煮了吃。那滋味实难恭维，即使在饿得头昏眼花的当年，也难以下咽。

那是临潼县谭家公社谭家大队食堂最后的一段日子。食堂成立之初，是集中就餐的。各家的桌椅板凳等一应用具都搬到大食堂里，全队的几百号人聚在一起吃饭，桌子一摆上百张，熙熙攘攘，蔚为壮观。我家的方桌也抬到食堂去了，有次吃饭时中间摆了一小碟油泼盐，那就是下饭菜了，就着窝头吃极好极香。我以为这就是人间美味，至今仍有品尝油泼盐的冲动，却一次次被家人制止。想食堂开办之初至少会有咸菜，之后连吃饱都成了问题，人们都成了饕餮怪兽，岂有佐餐小菜一说？

腊月里，食堂终于解散了，各家各户自己开伙。按每人每天二两的标准，配发了一个月的粮食，生产队的库房就空空如也了。我村素有织布的传统，人们纷纷带上新织的或原来积存的土布去北山（陕北富县一带）换粮。山里人有余粮但是缺布，算是互通有无了。有一天，听见我家屋后有哗啦啦的自行车经过的声音，母亲打开后窗一看，车子上驮着鼓鼓的一个口袋。“换粮的回来了。”母亲说。那一刻间，我看见一丝阴影在她脸上一闪而过。父亲去临潼山大炼钢铁时患上了哮喘，天一冷就犯病。那个冬天，我家没人去北山换粮。

除夕晚上，为了让全家吃上饺子，母亲费尽心思。因痊愈而心情渐好的父亲甚至和我们几个猜起了谜语。听着母亲在外间一会“叭叭”地剁馅，一会“笃笃”地擀皮，一会“古达古达”地拉风箱烧火，全家人都欢天喜地。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上桌，母亲自以为准备充足，说今晚管饱，要我们可着劲吃。我们风卷残云，拼了命般，自顾自的，吃了超常的量。完事后我就挑上灯笼上街疯去了，打灯笼上街是儿时过年的传统。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晚上的饺子被我们一扫而光，母亲只喝了两碗饺子汤。

正月初五，母亲带我们去了同在本村的姥姥家。在西安的姐姐等人也回来了，亲人团聚，食堂解散，大家心里平添了几分轻松。舅舅特意请了阎良照相馆的朋友来，照了全家福。此后，父亲告别家人，踏上了北山换粮之路。

图为作者（前排左二）全家1962年春节期间合影   （高铭昱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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