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路遥的一次接触

1987年12月“大漠文学社”成立合影 宋照伟供图

 特约撰稿人 高宏雄

1987年，榆林的一伙文学青年自发组织成立了“大漠文学社”，并自费创办了《大漠》文学报，我也参加了这个社团。

当时路遥正在榆林修改《平凡的世界》第二部。那时候，他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早已发表；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正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路遥在全国已经很有影响了。文学社成立那天，文学青年们都盼望能见一下路遥，听他讲讲文学创作。

文学社成立大会在榆林青少年宫举行，路遥住在榆林宾馆，少年宫与宾馆相距不到一千米。当时在会员中，我的交通工具最好：是一辆加重飞鸽自行车。文学社社长高文智让我去接路遥，我既高兴又紧张，还多少有点害怕。因为这之前，我读过他的所有作品，觉得路遥的小说非常令人震撼，也很优美，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作家，在我心目中甚至有一种神圣感。

因为参加成立大会的100多名会员和榆林文化、宣传部门的领导都已到场，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就骑着自行车急急地赶到宾馆。路遥住在榆林宾馆主楼二层中间背面的一个房间（房号记不清了）。我到了门口，看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回应。我的敲击使门缝更大了，透过门缝，我看见他头深深地埋下，伏在桌子上，正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全然不知道门口有人。我第二次敲门时，他才抬起头，我趁势推门走进去。因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相互不认识。当我自报姓名，简单说明来意时，他手托着额头，眉头紧蹙，都不看我一眼，冰冷生硬地说：“我没时间，也没什么好讲的。”

他这样冷漠、不客气的态度，使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在我的想象中，路遥可能像他小说中的高加林一样潇洒。眼前，我看到的路遥是：个子不高，很胖，还有点驼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细看：他方脸盘，头发乌黑，浓眉，大花眼睛，面部皮肤很白，因为胡子多，又刮得光，腮帮子微微泛蓝。他第一次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冷峻而雄性十足的英俊男人。

见我木讷不自在地站在那里，他似乎有点歉疚地说：“文学这行当很累，是个受苦营生，吃不下苦就不要弄。也没有捷径可走，就是多看多写。光有一时的冲动，没有持之以恒的毅力是不行的。”

我央求说：“只要你去了，当着他们的面，就讲这几句也行，文学青年们在那里等着，我们很崇拜你。”

“我很忙，就半小时。”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几下胳膊，走向床边。

我这才看见，床上放着一个不小的旧皮箱子，箱盖翻开靠墙立着，里面放了很多书和稿纸，枕头边放着他自己的几本书，床上、茶几上、沙发上到处放着他的手稿。他拿起床下的一对铁哑铃，举了几下，扩了几下胸，说：“哎呀，实在忙着了，咱走。”

我们就要出门时，他说：“你在外面等等我，我给咱尿上一泡。”

我在楼道等他，他从卫生间出来，我们并肩穿过楼道，就要下楼梯时，他指着临时休息的沙发，说：“让我歇歇，这生活可熬了，咱抽上根烟再去吧。”

我和路遥一同坐在沙发上，他掏出了一盒“阿诗玛”香烟，递给我一支，那时我不抽烟。他自己点了一支，将烟深深地吸进去，又浓浓地吐出来，可以看出他抽得很香。当时一盒“阿诗玛”香烟六七块钱，是非常昂贵的。我问他：“你经常抽这烟？”

他说：“就这烟。”

我说：“你每天能抽多少？”

他说：“最少两盒。”

我说：“你抽这么贵的烟，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买的？”

他说：“大部分是自己买的。”

我说：“你为什么要抽这么贵的烟？”

他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比划着幽默地说：“这烟好抽，烟盒上‘阿诗玛’这个画像奶大，好看。”

我们初次见面，他竟然这样坦诚。我心想：路遥真是个本分实诚人。

他接连抽了两支烟后，我们到院里取自行车，准备到青少年宫文学社成立会场。

我跨上自行车，他刚坐到后架上，因他太重，我过轻，车头摆了几下，车子就摔倒了。他笑着说：“我太重，翘得你骑不成，还是我骑着带你吧。”

就这样，他骑着车子，我坐在后面，我们一起到了青少年宫。

会场上的人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见路遥突然出现，他们一下子沸腾了。在一阵掌声中，路遥被文学社社长高文智招呼着坐在了主席台上。他很简短地讲了文学创作的辛苦与劳累，读书和练笔的重要，说只要坚持到底就成功了一半。

成立大会结束后，文学青年们争抢着递本子，让路遥给自己留言。开始他给每人写一句话，签上自己的名字。后来递本子的人多了，他只签个名字。

字签完后，路遥和与会人员在青少年宫门外的台阶上合了影，这张照片现在还存放在我的影集里，我非常珍视它。

路遥为《大漠》文学报创刊号题写了：“存大气，成大器。”现在，每当我读他的作品或翻出这张照片时，就想起了与路遥的这次接触，也是我和他唯一的一次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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