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是一股气

□ 汪古翔

放屁，这是书面语，四川方言叫打屁。一个“打屁”之“打”，体现出了四川人干筋火旺、掷地有声的力感，而不是书面语那轻飘飘的一“放”，“放”出来那东西，太容易让人联想起那芬芳的兰麝之气和悠扬的丝竹之音。那屁，放得没了川味儿。

小时候家穷，与隔壁那家人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古苫架墙，两家人有一点响动都相互听得一清二楚。有一天晚上，忽然听到隔壁两口子吵了起来，听那婆娘说：“你咋整得这么臭！”原来是两口子同床共寝，男人没稳起，整了个臭屁。第二天那婆娘拿出来摆，那男人羞得一脸通红，满腹委屈：“老子在自己屋里都不可以伸伸展展地打个屁？”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得出一个温馨的概念：家就是一个打屁都不用“关阀门”的地方。

打屁如地震，啥时爆发，震中何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比地震稍先进的是，虽不可治，但可防可控。所以，公众场合，面具人生，人们就不可能像上面这邻居一样自由而放肆。若内有惊雷，蓄势待发，得严防死守，拧紧阀门，带好刹车。倘若非人力因素，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影响了大家的情绪，如同做贼，打死不认——虽然招了也不杀头抵命。而这时，如修辞学之谓通感，不用追责，作案者已写在脸上。尴尬之余，人们也很宽容，因为从法律角度说，打屁毕竟不同于贪污盗窃、杀人越货之类月黑风高下的勾当，是属于其情可悯的。

客观冷静地说，“屁”就是一股气，跟嘴里吐出来的气和天天包裹着我们的空气一样，无色透明，差就差在通过的渠道不同而已，就相当于人生在世，出生的血统决定你地位的崇高与卑微。生活中，人们羞于谈屁，提起这东西都是贬义：骂人，屁娃；骂小孩，屁孩；批评人家说的话，屁话；看到别人高兴而心中不屑，说人家是屁颠屁颠地。说人老实，说是三棒棒打不出个闷屁！打屁都要用棒子捶，在我看来，人生最刻薄、最刮毒的语言，这是其中之一。

有一种人，不回避说屁，那就是医生。经常问病人，上下通不通畅，所谓上通畅，那是指打得出嗝，下通畅就是要打得出屁。在医生看来，能够畅通无阻，不打标点，一韵到底，如行云流水般打出一个屁来的人，是天底下最健康、最幸福的人。因为，人之大胃犹如一个大沼气池，吃进去的人间杂物发了酵，是要找机会发泄的，所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就是这“意思”。有一次，我去医院探视病人，忽然见走廊上一个用我们资阳话说长得蛮是乖的美女，高声武气地喊：“医生，我妈妈打屁了！”原来是她母亲刚动了手术，人们在揪心地等待她那救命的“一屁”！这时候，铺盖里那一声闷响，其意义相当于卫星发射基地那一声“发射成功”。如果平时，在公众场合，美女的母亲打了个屁，美女断然不会这么高调宣布。

在医生看来，一个普通家常的屁，若能打得无拘无束，打得豪气干云，打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打得“地崩山摧壮士死”，打得“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戴黄金甲”，那至少说明，屁主那发音器官正常；反之，若那屁，莫声莫气，如鬼子进村，悄悄而来，打得“忽报人间曾伏虎”，打得“独怜幽草涧边生”，打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打得地球空气质量为之改变，那肯定是屁主体内出了状况，伤了内脏，主机坏了。

一个“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乡下人联想到的是“响水不开，开水不响”，是一个人的人格人品，折射的是一个人的性格，因为在他们看来，屁响是张扬，不响是内敛。正如绿林响马说自己一口唾沫一颗钉，俺乡下人评价一个硬汉，说的是打个屁都要砸个凼！耿直人不仅做事雷厉风行，即使打个屁都干净利落，不留残渣。相反地，对那些不用脑子，不讲方法的人做事，讥之为脱了裤儿打屁，讽刺那些生活穷讲究的人是打个屁都要揩屁股。称那些在单位上无职无权的人为打屁都冲不燃火。老资格表现自己的阅人能力，说“随便你打个屁，老子晓得你三天之内吃的是豌豆还是胡豆”！智慧的老人说自己来日不多，是说自己打不到几个响屁了——上能出气，下能打屁，这是神圣生命得以延续的象征。

我乡下老家一个老单身汉，几十岁了，大家仍叫他小名“八娃儿”，这八娃儿之所以没结到婆娘，原因即在他那屁。八娃儿平时老实巴交的，成天一副离死不远的样子。平时大家从未听他一次性完整地打过一个响屁，打的屁总是那么慢条斯理，分章分节，过门尾音齐全，农村人称之为连环屁。把一个正常人本该一抹溜光的响屁流汤滴水地切割成了一部断断续续的肥皂剧！相亲的那天，女方母亲先到，在村子外，见一个小伙子，正在艰难地打屁，开一步脚，下面“咕”地一声，如愤怒诗人笔下的省略号，一个屁整整打过了一根田坎才收刀捡卦，风息浪止！后来，女方母亲听说媒人提的正是这小伙，醪糟蛋都没吃就走了，说：“屁都打不伸一个！”

屁之于人，就是一套入世的自荐书，一个成功的响屁就是一封文采飞扬的介绍信。屁在体内，版权归私人，一旦放了出来，就属人类共有“文化遗产”。人在江湖，做人如打屁，不能只图自己舒服，一放了之，需顾及他人感受，收之敛之，得尽量将这屁关在世俗的笼子里。故，江湖场上无真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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