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那场刻骨铭心的大雪

人物：王业芬

职业：作家

大雪之地：合肥

2008年是个不安分的年景。这一年南方雪灾、汶川地震。这一年对我们家来说，一开场就劈头盖脸地从天而降一个坏消息：一贯身体康健的祖父被确诊胃癌中期。

那是2008年元旦假期后，老天一直阴沉着脸，灰蒙蒙的，就像罩着一块巨大的磨砂玻璃。没几天就下了雪，外面天寒地冻，安医大的病房里因为有暖气，温暖如春。我们悄悄开了个家庭会议，对祖父统一口径，说他是胃溃疡，需要手术把不好的地方去掉，防止癌变。我们对老人家这么说，老人家也认可，说自己身体好得很，不会有问题。手术前他精神饱满、声音洪亮，还在病房里打太极拳，一边打拳，一边哼着歌曲。隔壁床一位74岁的老爷子癌症术后化疗，忍不住对祖父说：“老王，别看你现在夸自己烈得很，手术一做，一个化疗周期下来，你就瓤得了。我当时身体好壮啊，现在讲话都费劲。”祖父依然打着太极，没有接话。这老爷子，真是嘴快！我和在场的家里人，相互望了望，气得直挤眼。外面的雪不算大也不算小，纷纷扬扬不紧不慢地飘着。祖父看着外面的飞雪，忽然对我说：“我不在家，你奶奶怕冷，一个人睡不热，要把她装好水焐子。”冬天奶奶脚边的暖水袋总是爷爷装好，放进被窝合适的地方。我们点头说“是”，让他放心。他又看了看窗外，对着我们孙子辈的说：“雪下个不停，你们赶紧走，你爸爸在这就行了。”

第二天我们再来的时候，还没进病房，父亲就截住我们，凝重地说：“我怀疑你爷爷知道实情了，昨晚，我发现他一个人到走廊上看墙上那些肿瘤知识的介绍。你爷爷是个明白人，他表面上装不知道，是不想让家人担心。”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能看出来，大家都不准备把纸捅破。我们走进病房，像往常一样和祖父说话。祖父关切地问：“你奶奶还好么？”我们都说：“好，按照您的指示做了！”祖父又不由自主看着窗外，雪比昨天小了许多，他转过脸对我们说：“雪小了，我来医院已经八天了，我想回去看看你奶奶。”我们满口答应。因为后天就要手术了，我们正想接他回家洗个热水澡，和奶奶见一面。当天下午，天随人愿，雪停了。我们当即决定：回家！我们护送着爷爷坐在姑妈的车上，路有些滑，车子走得比较慢，爷爷一路上盯着窗外，看到一个熟悉的建筑物和景点，就高兴地指给我们看，兴奋地说这不是那个什么什么吗。奶奶早已穿上了八十大寿时做的锦缎紫红袄，端坐在椅子上静候。我们扶着祖父，小心翼翼地跨过台阶，祖父跨上门口的平台就响亮地说：“老太婆，我回来了！”说着就试图推开我们。祖父一贯都是这样不服老，特别在奶奶面前，就是一个强者，是保护神，什么时候示过弱呢！奶奶多年高血压、心脏病缠身，又患过麻痹症，腿脚不便，到哪里都是祖父把她照顾好好的，一点点重活也不让她做。我们明白，他是不想让奶奶看到他被搀扶的样子。祖父的身体确实一直很好，就在住院前的半个月，他还只身一人从合肥乘公交把30斤香肠送给我。寒冬腊月车上人多，他是一路站过来的！因为身体健朗挺拔，竟没有引起注意，一路上无人让座！为此，我心里难过了好久。祖父说：“我身体好，站站没问题。”

没想到这个没问题的身体，在2008年的大雪天里出了大问题。1月21日，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五天后即可出院。我们期待着祖父出院的那一天，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什么意外，更没有想到，手术前他和奶奶的见面竟会是永别！我们都以为祖父身体好，能扛过去。1月24日深夜两点多，我们接到父亲的电话，说祖父心脏骤停在抢救，我们慌了，连夜租车奔到医院，尽管路上积雪很厚，路面上冻，我们还是一个劲地催出租车司机快点、再快点。出租车司机很冷静，说理解我们的心情，但是再急，也得注意安全，这个时候不能生乱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到医院门口时，父亲已经等在门口。我们急着问祖父在哪。父亲疲惫地指指旁边的车说：“上车吧。”我们上了车，看见祖父被一块布裹着，直挺挺地躺在车中央，忍不住嚎啕起来。父亲说，医院已经尽力了，抢救了一个多小时，心跳还是没有回来，主要原因是天冷，术后的老人心脑血管脆弱，可是你爷爷又特别讲究卫生，不愿用便盆，非要半夜去病房外面的厕所，一蹲下就爬不起来了。

记不得是在回去的路上，还是到家布置灵堂的时候，雪又下了起来。我骑着那辆旧货市场淘来的小摩托去采购各种用品，风裹着雪砸在脸上，和着泪水，冰凉刺骨，我不知道冷，也没感觉到疼，只是想着：要买什么，还要买什么。天是黑的，路是白的，我骑得很顺。那家卖这一类用品的店在龙泉路大下坡的地方，亮着灯。可摩托车是旧的，车轮早就磨平了，根本不防滑，下坡时，一不留神，摔了个车仰人翻。我滚到路中间，幸好，是凌晨，没什么车子。我一骨碌爬起来，扶起车子，踩得油门踏板“轰轰”作响，心里默念：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毛病啊！脚踩酸了，忽然油门嗡的一声，发动成功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和泪水，朝那唯一亮着灯火的店面驶去。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到祖父出殡那天，到处白茫茫一片。接灵的车根本开不进我家的巷子，怎么办呢！亲戚中，几个青壮年，自动组成队伍，将安放祖父的床板往巷子外面抬。路实在太滑了，没走两步就趔趄一下，他们相互提醒着，一定要小心，逝者为大，不管怎样也不能让亡故的人灵魂受到惊吓。他们小心翼翼，一步一挪，生怕有什么闪失。父亲和哥哥，一人一边护着，始终保持祖父的身体在床板当中。好不容易到了巷子口，众人早已大汗淋漓。

那天早晨，祖父的学生中，大凡得到消息的都冒雪赶来。

祖父一生热爱教育事业，他的一腔赤诚都献给了三尺讲台，献给了芬芳的“桃李”。在40多年的执教生涯中，许多学生，在经济上生活上都得到过他的帮助。上世纪70年代初，祖父在某中学任教。当他得知班上一位学生因家境贫寒而失学的消息后，便抽中午休息时间，顶着烈日步行5里多路来到那位学生家，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掏出10元钱交给学生家长，说是孩子的学费。当时，祖父的月工资才27元，要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奶奶还有病在身，日子也紧巴巴的。可是祖父爱生如子，他怎忍心眼看学生失学而不管呢！类似的事情在祖父的执教生涯中不在少数。祖父一生教过的学生无数，大多成人、成才，不少学生还身居要职。但祖父从没有因为家事麻烦过一个学生。然而学生们并没有忘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得到祖父去世的消息后，纷纷冒雪赶来为老人家送行。

那天早上，雪特别大，漫天飞舞，所有为祖父送行的车子都变成了白色。我坐在车子里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我想这大概是天公为祖父撒下的灵花吧。白雪昭昭，祖父的灵魂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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