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故事 苗小苗

苗小苗，文学写作者。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芳草》《长江文艺》《随笔》《作品》《中篇小说月报》等发表小说若干，出版作品十余部。代表作有：《青春的行囊》《浮世掠影》《农民工》（合著）《农民的眼睛》《皖北大地》《遍地庄稼》等。曾荣获老舍散文奖、北京文学奖、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政府社科类文学奖等。

我喜欢找故事听故事。

这些年，哪里有个风吹草动，我便出现在哪里。我喜欢听别人的故事。那些鲜活的，有质感和饱满热度力度的故事，时时打动我，感染我，激励我。生命的存在形式有那么多，对我而言，凡来尘往，云起花落，倾听别人的故事，并把那些故事去粗存精，加工整理之后再转化成另一种形式——小说，是莫大的乐事，是脱离了俗套的高雅之事，是证明自己活着且活得有意义有价值的惬意之事。

没错，我就是个乐意找故事听故事的人。

在寻找故事当中的各类喜乐欢愁，又生发成另一种故事。现在，我要坦诚告知大家的，就是这生发出来的故事。

你且听！

某小帅

如果仅仅在街头相遇，那是绝对认不出彼此的。岁月这把杀猪刀，已经前后左右上下内外把我们修理得面目全非了。但是，他直奔主题，找上门送故事，直呼苗小苗，彼此间的相认，就少了铺垫。

苗小苗，我是某小帅。我们对视，互相刷脸验证彼此的存在。那一刻，觉得岁月无情，就是针对我们的。居然，曾经的某小帅，身材和面貌塌陷成八级地震。当然，他也是我的镜子。这里暂不说容颜，只讲故事。

这是一个老故事了，有二十年的沉积。二十年前，被找故事的欲望牵引，到了某处，见到了身陷囹圄的某小帅。那时候他是真帅，却犯了糊涂事，“进去了”。有关他的传说，沸腾了一段时间，渐渐被新的传说取代。一晃二十年，他早已湮没在红尘往事里，没想到，他此刻把自己的故事送上门来了。严格意义上讲，某小帅是我老乡，他少年得志，事业早成，却也陨落极快。是因为钱和女人。有了钱，怎么花，交给女人花。某小帅的失误就是，他把钱交给太多的女人花，因此，其中的一个女人，或者说，他的第二任妻子，就把他掀翻了。他失手打伤了她，却为此送掉了一切。

我最爱的人就是她，她失学时我帮她交学费，让她学有所成；进了公司她就掌握财政大权掌控我的一切，我都乐意。没想到，她虐待我儿子，厌弃我老娘。我从小没爹，是老娘千辛万苦养大了我。她怎么敢对我老娘不好?那是我的底线。不过拍了她一巴掌，伤了她半只耳朵，她竟写举报信让我进去了……我跟你说这些，就是告诉你这位作家，你老乡也是讲情重意的人，我资助了那么多失学的贫困学生，我最错的事就是让曾经是贫困学生的她，成了妻子……

某小帅讲着他的故事，证明他往日的情意和得意。这个在家乡曾经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的状况如何呢?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我流转了六千亩土地，做大农业了。六个人，六千亩地，六台机器，大农业，有干头，好得很！某小帅讲完，双目灼灼放光。这双朝下耷拉的老眼睛，放射出相似当年的得意和一腔奋斗热血。我以期待的目光，接收着某小帅的新故事。目送他蹒跚的脚步跨过环城路，朝省农委逶迤而去，我开始将他的新故事存盘。尽管他是来省农委报项目顺路送上故事，但从百度找到苗小苗的办公地点并当面追述往事，足见其诚意及对故乡人如何看待他过往事情的在意。

把某小帅的新故事照单全收了。甚好！

“我爱妻”

有一年，我把三百六十五天放在一个地方消费，其目的就是找故事。住所门前的那条路，叫淮河路，非常亲切。年少时第一次到省城学习一个月，得知一个名叫淮河的路，并在淮河路上买了一件美服，成了青涩岁月里最出挑得意的服饰。后来对所有叫淮河的路都上心。因此，刚刚落脚宿城，面对那条淮河路，情不能抑地阔步走动起来。正是这样的阔步行走，发现了诗情画意的“527”水饺店。

首先，那几个羽翅般灵动翻飞的彩色阿拉伯数字“527”，很抓人的眼珠。店名取得真好，富有诗意和想象空间。把数字翻译成汉语，就是“我爱妻”，直抒胸臆，坦荡热辣。爱上这家水饺店，正是这店名使然。当然，还有店里可口入味的水饺。那对小夫妻，妻子眉眼妩媚性子柔顺，丈夫阔肩直背英姿飒爽。两人一个擀皮一个包馅，彼此眉来眼去，传递的都是你侬我侬。

第一次进店吃饺子，就夸他们店名取得好。两位年轻人，只是抿嘴笑，不作解释。可是，他们的眉眼里，分明写满柔情蜜意的故事。摊上我这个喜欢找故事听故事的人，他们的矜持没撑多久，就自动解除。果然有故事。

在南方打工相识、相恋，女孩不要做他乡游子，要回归故里，男孩尾随其后来到宿城；女孩要开个小吃店，在故乡的城市里，男孩答应并选址在花树最密的淮河路上；女孩要过有星期天的生活，男孩全力支持，每周的周日都会关门停业，带着女孩去城边的山上游玩。男孩给水饺店取名“527”，除了表明他一生爱的主题和方向，还因为他们相识的日子就是5月27日。如今，两人有了一双儿女，一个念小学，一个上幼儿园，女孩的父母也随同一起生活，帮着照看孩子。生意好坏，他们不急，他们早已深谙小生意的潮起潮落；每天定量包多少水饺，卖多少水饺，也成了小店的经营模式；不贪，不累，不急，不躁，顺其自然地打理生意和生活。如此平实的幸福，如此安然的状貌，并不是每个人能达到的境界。是谁说过的，早一天懂得放下，便早一天获得福祉。两位年轻人提前做到了。

每每来店里享用美味的水饺，仿佛再听一遍爱情故事，“我爱妻”的旋律在无声地流动，每位食客都沉醉在美味和爱情带来的美好之中。因为做水饺定量，熟悉的食客需要电话预订，每每接听电话时，女孩的嘴角挂着笑意或歉意，而表情却幸福满满。

有时饭毕并不急着走，会坐下来在手机上看一会儿书，边听他们小两口小声说叨家事，就像重温自己年轻的时光。

那一回，沿着运粮河走累了，就拐到“527”去，想让水饺温暖一下劳顿的胃，却见店门紧闭，“527”招牌下面摇曳着一张粉红纸片，上书“双休打烊，敬请谅解”。小纸片就像女孩娇羞骄傲的脸庞。才知是周日，而我明显是过糊涂了。

离开宿城一大叠日子了，“527”水饺店营造的爱情气氛如在眼前。这世上，有多少人敢大声喊出来“我爱妻”并且爱意持续不退呢?

真想再到宿城看看那场爱情。

爱不说

心里装着爱，却不说出来，这应当是爱的最高境界了。

有着这种境界的人，住在唐河边。

是位妖娆的女子。

是位在唐河边写文章、种蔬菜、养鱼捉虾的女子。

她眉黛春山，秋水剪瞳，任凭唐河流水滔滔，而情意不改，意志不移。她爱着一个男人，爱了许多年。从城市到乡村，从高楼到村舍，在唐河边日落而息日出而作，不弃不离地守着男人。出身世家，饱读诗书，著书立说，并不影响她荷锄而耕，提篮而收。

那个有脾气的男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心肠好到让人无话可说，又生就一副耿脾气，却装模做样耍大男子主义，喜欢当着朋友面，对女子吆三喝四。女子给足了男人面子，笑模笑样地忙碌于柴烟缭绕的灶前锅后，仿佛传说中的仙女一般，即刻变出一桌好饭菜。而为了制作这一桌好饭菜，女子老早就做了准备，囤积了鱼虾，积攒了时新蔬菜，腌制了豆腐、乳瓜，甚至，屋后河沿边的果树，也精心地存下果子，单等朋友们一哄而上地采摘、品尝。惯着自家男人，自然也得惯着男人的朋友，女子于无声的忙碌中，打扫好支着地锅的厨房，码好烧大菜的硬柴，单等城里的朋友坐在她乡下的院落里喝酒、吃菜、吹牛、聊天。多日的努力，不过瞬间，就变成一个“杯盘狼藉”的成语。女子再默默收拾干净，烧了茶水，切了瓜果，给酒足饭饱的朋友，再添加上另一种惬意。

得知唐河边有这样一位女子，慕名造访，希望听她说故事，特别是她的爱情故事。然而，她只是笑，并于微笑中看着身后的唐河，面前的田野。河水无声东去，田野四季芬芳。河流和大地，一定早已知晓她的故事。那个有着一屋子书籍，有着广阔的土地和河流的男人，那个才华横溢又不谙世事的男人，让她如此心疼和牵挂，她把自己从城里人变作乡下人，变成布衣荆钗的农妇，烹茶煮饭，喂鸡养鸭，她在用她的方式来爱他，温暖他，陪伴他。人生如白驹过隙，她选择在短暂而漫长的生命流程中，陪着心爱的人，不辞辛苦，过好每一个真实的日子。

第一次见唐河边的女子时，她正罩着一顶蓝花头巾，在菜园里采摘鲜嫩的菠菜。大太阳从天而降，给她身上扑了一层光环。而周围结出青穗的麦子地，仿佛一幅油画，衬得她就像画中人。至今，女子都没有向我说出她的爱情故事，让我这个执著找故事的人，黔驴技穷。然而，她脸上和唇边澄明而羞涩的笑意，却分明给了我答案。

植蔬种豆，捕鱼捉虾，春耕秋收，自产自用，不正是当下城市人的梦想吗?可是，谁又能真正放下都市的繁华放下足够丰厚的薪水，去乡下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当一个真实的农夫农妇呢?

唐河边的女子，于二十年前就做到了。

爱不说，只去做，才是最爱。

垓下槐

是奔着垓下去的，更是奔着垓下的槐花去的。

那是虞姬喜欢的槐花。她用手指着满村满树的槐花，唇边挂着自足的笑意。

这是垓下村的女子。

尽管垓下村早已不叫垓下村，而女子在说过往的老故事和眼下的新故事时，仍然一口一个垓下地叫着。她喜欢说这地方为垓下，一如她喜欢说小喜子是小喜子一样。其时的小喜子，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喜子了。

那就从小喜子说起吧。

一同念书，一同毕业，一同去城里做农民工，小喜子随着工程队，给城市的花木地带铺彩色瓷砖，她就给城市的人家当钟点工。把乡村的爱情带到城里演绎，寒来暑往，终成正果。两人勤作苦挣，终于攒下了钱，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购置了住房，连孩子都是在城市里降生的。按说过去了这些年，已经与城市融为一体了，日子过得满不错，可是，女子总是思念故乡，尤其近几年，睡眠开始不好，常梦见故乡的土地和河流，那条明晃晃的古洨河，绕着村子哗啦啦流，像唱歌一样。女子失眠一多，头发也开始掉落，容颜失了颜色，身体不再婀娜，她就想回到村里来。小喜子不同意，小喜子更喜欢城市的样子，再说，儿子也在城里上班了，哪能分离呢。女子拗不过小喜子，就自己回到了垓下。

垓下是座古城，从小就知道的，项王和虞美人的故事，“十面埋伏”“四面楚歌”“霸王别姬”哪个不知呢?全世界许多地方许多人都知道，垓下的人，更是耳熟能详了。女子指着垓下一村子的槐花树说，在垓下古城的下面，还埋着一座城，离现在有四千多年了，垓下就成了城上城了。女子抿嘴一笑，自豪就融进一脸的笑意里了。她又接着说项王和虞美人的故事。说项王和虞美人坐在帐篷里，期待来年春天槐花盛开时，让虞美人给他煮槐花羹吃，项王说着，虞美人舞着，一帐篷里就都是槐花的香味了。

女子说到槐花的香味时，顿觉扑鼻的槐花香，在我周围萦绕飘扬，垓下古村也在这一刻，全部被浓郁的芬芳弥漫。因为垓下是古战场，是文物保护单位，村子不能再动土加砖，留守村里的人，只能住在老房子里。女子家的老房子青砖青瓦，看着倒也结实，是他们新婚时盖的大瓦房。女子把家里租出去的土地又要了回来，在当农妇的时光里，她总要给城里的小喜子说庄稼说洨河，说得最多的是满村子生长的槐花，说项王在垓下带兵打仗期待的槐花羹，虞美人没来得及做，而她倒是年年可以煮槐花，不但煮羹，还能蒸、炒，还能炸槐花丸子，味道美得世间难寻第二。

然后，小喜子就被槐花美食馋得回到垓下了?忍不住接问道。

女子不语，光笑。她带领我这个执着找故事的人，从垓下村的老城墙上走。城墙上长满浓密的绿植，厚得像毯子，城墙坡上也长满半人高的蒿草。两位村民正在奋力用电动切刀割着茂盛的蒿草。女子说，割下蒿草，是为了种植虞美人花。她又指着不远处洨河边长着杨树的土堆说，那是许慎写作《说文解字》的著书台。

女子语速不快，说话温婉，脑子里装着真知识，那么，她应该知道，两千多年前的垓下，是没有槐花的，槐树是一百多年前才被引进中国的，就算按照传说里讲的，槐树是唐朝时阿拉伯人带过来的，也不可能有虞姬给项王做槐花羹的事。可是，这位现今的垓下女子，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美好，她就要在项王的军帐外面，设置一棵槐树，就要让项王一边看虞姬跳舞，一边听美人说槐花羹。这个女子心里有诗意，她愿意这样讲着项王虞姬的故事给小喜子听。

终于走累了，从城墙上下来，再次进到垓下村。迎面一个长身白面的中年男子，提着两大塑料袋槐花，笑盈盈站着。女子嗔道，喜子，你只摘这一点点啊。遂把槐花拿来，朝我手里一送说，拿着，晚上到家还鲜着呢；不要洗，要放冰箱存着，够吃一个礼拜的。

女子和小喜子站着送我。他们的身后，是垓下一团团盛开的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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