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实诚人的“在地”写作

拿到《心中的太平河》，照例从“序”读起。一下子就被搞蒙了：这个“纪亚莉”，什么来头啊？咋没听说过呢？一篇一篇读下来，最后明白了：作者当年的老师！刘建明自己呢，倒循着“下意识的靠边靠后”的贯有姿态，躲在《后记》最后的角落里。低调，安静，而又怀着自信和坦然：“建明无意为文，这本集子之所以不为附庸风雅，不在意粗涩平淡，只在乎内心涌动的那种纯粹，只为文中出现在我心中的水灵和鲜活。”

读书、入伍、从政，无论做什么，总是不忘最初的源头，水灵鲜活地记着、念着当年的师友。平利、安康、海外，无论走到哪，总是不脱乡土本色，水灵鲜活地记着、念着家乡的太平河，梦着沿河边那一溜郁郁葱葱的小竹林，想着舅家房前屋后那一树枇杷。源于化龙山脉的太平河养育了刘建明。而刘建明，也一直就在太平河的怀抱，在巴山汉水的灵气与厚重里，跋涉着，思考着，实实在在地，把他的行踪与思绪，化成了《心中的太平河》。构思精巧、曲折有致、意义重大、别出心裁之类的套话和空话，用不到《心中的太平河》身上。正如——我相信——场面上的种种套话和空话，不适用于作者刘建明一样。

安康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地理位置上，它既南又北，横跨中国自然地理分界线。文化上，它楚头汉尾，上承秦汉文化的朴实厚重，下启荆楚文化的秀丽与轻灵。换个角度，也可以说它就那么不南不北，不楚不汉地，在天地之间昭示着自己独特的存在。刘建明的散文，也就这么个姿态：不南不北，不楚不汉，就是安康刘建明写的。不改本色，实实在在，不张扬，但也绝不露怯，不掩饰。

集子里的好几篇文字，是他以官员身份，奔走在安康山水之间的产物。但他不是故作姿态，风流太守看梅花，看风景，而是实实在在做事情。他是一个接地气的好干部。瞅瞅水田里留着的稻谷苗子，路边堆放着的包谷秆子，就知道农民去年的收成情况，估摸到家家户户会有些啥困难。看一看场院、房舍、火塘，就知道庄户人家的生活底子厚不厚实。他睡在农家的热炕上，喝农家的秆秆酒，吃红艳艳、油汪汪的甑板肉，五魁八马，猜拳行令。但他不为吃喝而来，而是要到山里，到田间地头看看农民过年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还缺什么？估摸着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所以很自然地，他也顺手掏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刚刚下山的清明茶，塞给赵娘。他熟悉政策，但更关心《山上那八个组》的温饱，担心着那一浪一浪走农户的，“能调研出山上那八个组的梦想吗？”他对各种数据了如指掌，但更知道上级要面子，“老百姓只要里子，暖和”，惦记着吵得沸沸扬扬的超生爷一家，后悔自己没能给孩子带点新春礼物来。他忘不了多年前夺走了十个孩子鲜活生命的那一场《桥殇》，为种种急功近利的“改革”、好大喜功的“政绩”、与民争利的“创新”而痛心疾首。……用古人的话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父母官。

对刘建明来说，这一切都出于本色，出于真性情。早年曾经军旅的刘建明，一身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豪气与爽直。在开罗，他榨菜就茅台，大大方方拿出石籽炕馍——我至今搞不清楚这是啥——请酒吧经理品尝，营造了个皆大欢喜，有情有味的异乡之夜。在印度购物，他“为区区小利斤斤计较，在讨价还价中出尔反尔”，“全然没有面具下的虚枉和做作，好一幅市侩平民的真实嘴脸”，开怀豪放、酣畅淋漓地享受了一把旅游购物的乐趣。在野木河，他不顾“内有狼狗，请勿入内”的警示牌，硬是进入景点禁区，抵达山顶，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把个小镇一览无余，举着相机拍了个痛快。在青海湖，又如法炮制，闯入景区非开放地带，虽然最终付出了一笔不算小的代价，但用李逵的话来说，“却也杀了个痛快！”

金圣叹批《水浒》，读到武松上景阳冈一段时，老老实实承认说：“我当此时，便没虎来，也要大哭！”读上述旅行文字，我也曾经几次问自己：想不想也像刘建明那样，闯一闯“请勿入内”的区域？回答是：想。再问敢不敢？我也只能学金圣叹，老老实实地承认：胆子小了点。

没他那始终在安康，在地上厚重与实诚，也就少了那份生命的健旺，少了那份坦然。刘建明不是只身“在路上”看风景的现代人，而是带着太平河的记忆，带着安康的泥土气，行走在大地上的活生生的人。他看世界的眼光，始终是“安康的”的。在冶力关小镇，他看见“镇中心有一个安康所有的镇都没有的大广场”。在夏河路上，他热情洋溢地和“来自安康的四辆车”亲切握手招呼，“互道拜拜”。在阿里高原，他为边境哨所居然有一位汉阴籍的战士而激动不已。站在阿尔山不可思议的蓝天下，他运用的，也是一个只有安康人才能地领会其妙处的比较：“昨夜一场好雨，把天洗得更蓝，蓝得使习惯了灰霾天空的人对它产生了惊愕。就像家乡的绞股蓝龙须茶用上好的哈家泉水冲沏最豪华的碧绿，外地人总说加了化学色素一样。”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心灵是旅程的终点”，旅行不是出走，而是返回自己，发现自己的。走出安康，天南海北的奔走，恰好使他更自觉地回到了安康，更深地沉入了太平河的怀抱里，发现了正阳河的神奇与秀丽，涵养了他生命的坦然与厚实。明乎此，就不难理解他那每天走在《上班路上》的日常姿态，不难理解他作品中那些外人搞不清楚的汪老师、汤部长，那些只有“自己人”才能慢慢品出的姜妈吕姨的包谷花糖、街头牛舌馍的悠长滋味。

他赞扬萧然于名利之外，在清寂中固守自己音乐天地的乡土音乐家张友武，说他的精神世界里“扶摇着一股阳刚正气”。在我看来，这个说法，同样适用于刘建明：扎根在安康这块不南不北的土地上，守护着“心中的太平河”，不声不响地做着自己的事，不管不顾地写着自己的文，涵养着生命的阳刚正气。这股“刘建明气”越是扶摇直上，他越是低下自己的姿态，贴近安康大地，沉入巴山深处的太平河。而他的姿态越低，身影越平凡，也就越加衬托出了“刘建明气”扶摇直上时的朴实、浑厚，与雄壮。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博士后。西南交通大学中文系教授。）  □ 段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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