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戒指

“我也戴过戒指的。”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这样说。 

我知道，母亲说她戴过的戒指实际上是一种工具，这种工具，我们安庆人称呼它为顶指，休宁人称呼它为顶针箍。它不是一种装饰，但它又确确实实像一种装饰。 

童年的时光里，总看见母亲手指上永远戴着一枚顶指，戴在母亲那根最辛苦的右手的中指上。母亲是我一生中认为最有慧心的女人，会缝衣、补衣、绣花、做鞋。在柔和的小油灯下，在冬日的阳光里，母亲做着针线活，那根戴着顶指的手指闪动着银亮的光斑。 

母亲所做的布鞋，在我们村子里是最好的。鞋底很厚，由成百上千的碎布层层迭起，每层都有面糊粘连，然后用密密的麻线穿凿，鞋底上有序地排列着千百个针眼。鞋底很厚，母亲的力气弱，针扎进鞋底后却无法穿透厚厚的鞋底，这时，母亲的顶指起作用了———顶指的小凹坑对准针尾，用力一顶，针尖就从鞋底的那一面露出来了。 

顶指上密集的针孔，就是顶指的伤口，这些伤口在顶指造好尚未启用时就已形成了。它提前预备了伤口，承受着更多的创伤。就像母亲一样，似乎上辈子就欠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似乎上辈子就欠了我们这个家里的。从和父亲定下婚约的那一天开始，做少女的母亲，就要坐守闺房，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名目繁多的布鞋———公婆鞋、夫君鞋、子孙鞋。母亲的手指在还没有来到我们的家时，就在做鞋时留下了许多的伤口，待到她和父亲走到一起之后，在这个贫困的家庭里，这手指的伤口就像顶指上的伤口一样，在岁月的磨砺中更多更深。母亲，她以先天的痛，承受着后来的痛。当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一个长大了脚，母亲手中的鞋底也一年一年地长大，命运的针线无数次地穿过来，母亲的心，该留下多少密集的针眼? 

母亲的顶指是有灵气的，它陪着母亲悄悄地流下过许多晶莹的泪滴。姐姐们相继成年了，一个一个像离巢的雏燕，就要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离娘鞋，走进那个在姐姐心目中还很陌生的家，走进那后半生未知的命运。母亲在给姐姐们缝制离娘鞋时，手指的运行是缓慢的，顶指上注人的力量是轻柔的，母亲想用这样的延缓，把女儿在家的日子拉长些再拉长些。 

我是母亲的幺儿，母亲在给哥哥姐姐们做了一次又一次的婚嫁鞋之后，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力气更弱了，在给我做的结婚前的那双布鞋时，顶指的针眼经常顶错了位置，针尾无情地刺人母亲的手指，滴下殷红的血滴。这双鞋，耗去了母亲的一个冬天的闲暇，可是做出来的鞋，还是比我的脚小了一个圈。母亲生气了，她脱下那枚伴随她大半生的顶指，用力地扔在地上。那枚无辜的顶指，在地上滚动着，闪着晶亮的光芒，滚了七八步远的路程后，终于委屈而又无力地停在了草丛中。母亲眼神呆呆地望着顶指，凝视了好长时间之后，才捡起顶指伤心地哭泣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边哭边叨念:“老了，老了，吃不准鞋码了。”我轻轻地安慰母亲:“您老人家有远见啊，妈，有一天，我老了，脚就会缩身的，这双鞋正好让我老了穿啊。”母亲终于破涕为笑了:“你呀，兄弟姐妹中就你嘴最甜，最会讨妈的喜欢。” 

如今，垂老的母亲，再也无力为我们缝制那针脚细密的布鞋了，可是，她老人家右手的中指依然戴着那枚顶指。在暖暖的日光下，这枚金属的箍儿，像我垂老的母亲一样沉默而又安详。那浑身斑斑的密集的痛点，就像母亲那密集的目光和心情。它，是伴随着母亲一生的戒指，点点创孔，点点繁星，绕着母亲的手指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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