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读董建先生《印象》书稿,想到自己手中几方印的来龙去脉,往事历历,意味深长。
岁月回溯甲子,也就是整整30年前,我从芜湖的安徽师范大学调回合肥,在《艺谭》杂志社做编辑,不久前往沪上,登门拜望几位经常为刊物赐稿的前辈作者,记得有郑逸梅先生、朱东润先生、何满子先生等。陈巨来先生原本在拜望名单中,因身体不适没有见到,万分遗憾。返皖数日后,沪上友人来函云,陈先生身体好些了,为未能晤见《艺谭》的客人感到惋惜,意欲治印一方,留作纪念,印文由我自定。接到信真是喜出望外,回函深表谢意,并表达了求赐藏书印的愿望。大约过了三个月,沪上友人来肥,带来陈先生刻的“唐跃藏书”四字印章,为满白文,红地仅留一线。边款曰:“唐跃同志雅正。甲子正月巨来刻,年正八十。”友人还告知,陈先生已经过世,这方印很可能是他平生治印三万的最后一方,令我唏嘘不已。其时,我之于篆刻的奥妙完全不甚了了,只知道陈先生的治印成就极高,甚至有“元朱文近代以来第一人”的美誉。几年后,从《万象》杂志上经常读到陈先生晚年用蝇头小楷写在旧卡纸上、交由施蛰存先生保存的民国艺坛掌故轶事,方知陈先生印好,学问更是精深。这些文字后来辑成《安持人物琐忆》,影响极为广泛。说是“琐忆”,其实是夹忆夹议,在回忆当年艺坛友人的交往中穿插了对于名家大师们的艺术点评,和这些名家大师关于艺术的精到见解,虽然都是三言两语,却有鞭辟入里,点石成金之妙。可以看出,陈先生深谙印学不说,对于诸多艺术门类也是广闻博览,触类旁通。还可以看出,古往今来,金石书画凡出众者,不仅技术一流,文字考据和文学修养更是超凡脱俗。只有以丰厚的文化学识做底蕴,才能由技进道,卓然成家。
再说辛巳年夏,我迁居搬入一套号称两室两厅的住房,有两间卧室和客厅、餐厅,却没有书斋。经常读书动笔,没有书斋怎么能行,装修时只好从客厅隔出一块狭小的空间。古人说过“室雅何须大”,便找出一幅珍藏已久的赖少其先生的书法,上书金农体“藤花”二字,托裱装框,悬于门楣,生生造成一间“藤花小屋”。我从这间小屋里炮制过不少文字,又想到请印家治一方印立此存照。到了辛卯年秋,我赴淮南调研非物质文化遗产,当晚无事,电话约方斌先生去他家喝茶聊天,私心想着见机求印是正事。到家里一通神聊,兴酣之时,郑重拜托治印一事。方斌答应得很爽快,只是很长时间不见回音,直至一年多后,我再赴淮南督查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的进展情况,方斌晚上把我接到家中,交付一方刻有“滕花小屋”的四字白文印章。印有两面边款,一曰:“癸巳三月,方斌刊为藤花小屋主人并乞正。”另一则曰:“说文‘藤\’篆作‘滕\’,斌又记。”见我面有难色,方斌笑云,两个字都能用,《说文》是“滕”的依据,以后有名家大师刻作“藤”的,也算依据。看着眼前的印,又想到乙丑年,是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拜求司徒越先生的墨宝,还指定了用大篆,写横幅,内容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十字古训。先生宽厚,并不责怪晚辈的无理,很快写好寄来,让我如获至宝。司徒老不仅以金文写成古训,还以草书作跋:“唐跃同志嘱以金文写《礼记·中庸》中断语,‘审\’、‘笃\’均无其字,分别以‘门\’‘番\’、‘竹\’‘马\’合成之。至于‘问\’字,则是照抄胡氏千文,亦不知其何据也。一九八五年七月司徒越。”一方印一幅书,岂止丰富了我的收藏,更教我开眼界、长见识,懂得了所谓“无一字无来历”,懂得了治印与作书均非易事,必须有深厚的学识而能登堂入室,终成大器。
及至辛卯,安庆友人赠我一印,为李飞先生所制佳作,曾经在2011年1月15日《中国书画报》发表过。印上刻有“腹有诗书气自华”七字白文,四面隶书边款曰:“腹有诗书气自华,东坡诗句。岁在庚寅三月,翼之李飞制此。”喜欢这方诗文印,不仅因为发表过,还因为这句诗文颇多启示。东坡先生的意思很清楚,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充实内涵,集聚素养,能够影响人的精神气质。这是一般而论,具体到艺术创作,腹有诗书,更是直接影响到创作的气质风貌。窃以为,艺术创作的高层次差距,必然是文化的差距,譬如戏曲里的圆场和亮相,一举一动,一招一式,技术要领无比简单,而要从技术层面升华到艺术层面,学识和见识、内涵和素养,在其间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治印亦如是,一笔一划,一冲一切,惟有受到学识和见识的滋补,惟有受到内涵和素养的浸润,方能风流倜傥,光彩照人。所以,我把东坡先生的这句诗又视为杰出印人的写照。一年以后,李飞再用细朱文为我刻了一方姓名印,那是后话。
颠三倒四说了几则印象,似乎不沾董建的边。其实,这些前尘往事的浮出水面,实在由董建所引发所牵连。为了在这部书的前面写上几句并不离谱的话,近几日努力读董建的印,读董建的文。然而,读印只是读到一些皮毛,很难真正读进去了,读文倒是收获颇丰,豁然开朗,从他的印象读到自己的印象,似乎读出了治印与腹中诗书、与笔底学识的关系。《朱子语类》卷二十三把“四十不惑”和“五十而知天命”约等于“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进而诠释曰:“如门前有一溪,其先得知溪中有水,其后知得水源头发源处。”治印大抵如此,不知渊源流变,不能转益多师,只在技法上炫奇斗巧,最终不过做个刻字“匠人”。像董建这样,一边磨砺手上功夫,一边用心留意种种“印象”:记忆“印人”、记叙“印事”、记载“印物”、记录“印语”,从中梳理这样篆与那样刻的方法,从中追寻为什么这样篆与为什么那样刻的依据,点点滴滴而又洋洋洒洒,絮絮叨叨而又明明白白,于是成为当之无愧的出色“印家”。
对于董建来说,今年恰恰是“知天命”的年份,亦即“知其所以然”的年份。《印象》在今年付梓面世,算是掷地有声、不同凡响的佐证。我想,有这部书稿立在这儿,还有那么多已经发表抑或正在撰写的印学文字摞在这儿,他的治印艺术便获得了坚如磐石的支撑和游刃有余的自由,未来的空间更是无比开阔,明天的高度更是不可限量。
癸巳寒露前一日于藤花小屋
新闻推荐
□程学开友人问,听说这几年你在忙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忙好了吗?忙好了。不过不是你说的自传体,是依着我的人生轨迹走笔三分纪实七分虚构的。为什么?是你中途改变主意了?是的。因为写着写着...
安庆新闻,讲述家乡的故事。有观点、有态度,接地气的实时新闻,传播安庆正能量。看家乡事,品故乡情。家的声音,天涯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