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弄的弄

 

肖家弄其实并不是一个弄，而是一个村庄。但是，它在我心里永远是一个弄。我总是穿过它，去到七八十年以前的泊湖——虽然我就出生在泊湖的边上。

肖家弄位于泊湖的西岸，而我是出生在泊湖的南岸。后来，我常常要去往那个七八十年以前的泊湖，是因为那时候的泊湖，曾经有过一段激荡的枪声。而我总是走肖家弄去，却是源于一个人，一个名叫詹大金的人，是他带头掀起了泊湖的那段枪声。

从我开始识事的时候起，父亲就告诉我，詹大金，肖家弄的詹大金。父亲说，这个人十八岁的时候，入了共产党，秘密的。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他和碧溪咀的杨学源一起，乔装打扮去六安，用一口破棺材，偷偷运回十多条枪，搞革命。第二年，他们要镇压程家岭的大恶霸石新元，把石新元捉住，枪毙。这一闹，从程家岭到许家岭，泊湖边上远远近近的，地主恶霸们都吓破了胆，都不敢无恶不作了。可是，那次子弹没打中要害，后来石新元又活回来了。

后来，国民党常派兵来捉他们，他们就躲到泊湖的那些墩上去，洪家墩、乌龟墩、王家墩那些墩上。有一次，因为有人叛变投敌，到九江带国民党特务秘密地来捉詹大金他们。父亲说这个叛变的人叫祝鼎新，那一次把詹大金他们好几个人都捉去了，包括严家小屋的严仲怀，一起解到安庆反省院，关了两三年。日本佬来了以后，又放回来了，算是走了一险。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父亲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总少不了詹大金，只要有枪声，就有詹大金。父亲说，日本佬来了以后，詹大金就打日本佬。他们每天在金塘、九成、下仓埠一带，招兵买马，拉起了一支队伍，搞到了十多条枪，名叫泊湖人民自卫队。他们枪不够就用土枪凑合，没枪的就用大刀、长矛。父亲说，当时天天都有人去找詹大金要入伙，后来发展到好几十人。父亲还说，他当时十六七岁了，也想去，就是家里管得严，没去成。

后来，我在一些地方史料上知道，这是宿松湖区第一支抗日武装。到一九四0年春，詹大金的队伍红红火火，那时候还在洪家墩成立了泊湖地区抗日民主政权太宿联乡办事处，帮老百姓办事，宣传、组织群众抗日。

父亲说，那时候，詹大金和从湖北方向来的新四军曾少怀他们一起，队伍发展到三百多人。有一次，他们到州区去打土顽梁金奎的望江水警大队，打死梁金奎二十多人，还活捉了六个，缴了好多长枪短枪子弹手榴弹。

父亲给我讲故事的时候，那些故事发生地我大多到过，但肖家弄没到过，我一直想去肖家弄。后来，那是好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在肖家弄村前屋后晃荡，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像我家村子没什么两样。再后来，一直到现在，在我想念早已作古的老父亲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老父亲说的那些关于詹大金的故事。特别是在我最虚空和狭隘的时候，我就在思想里去往肖家弄，并穿过肖家弄，去听听那辽阔的枪声。因为我的童年就荡漾在这枪声不绝的故事里，那么旷远。

但肖家弄并不远。有一次，我在肖家弄，听肖家弄的长者说，他们大金叔当时的队伍发展到三百多人的时候，新四军成立五师独立五营，他就把自己的武装大部分人编入独立五营，自己只带二十多人的自卫队，继续活动在泊湖一带，接受五营的领导，还把自己没成年的儿子詹炳吉安排在新四军部队。在洪家墩搞太宿联乡办事处那会子，江西来的共产党赣北特委机关因为在彭泽县呆不住，来到我们湖区以后，他又把太宿联乡办事处撤销，帮他们在现在的金堂初中那儿，成立宿松县级抗日民主政权长宁行政公署。这些是我父亲没有讲到过的。我当时就站在肖家弄，远望着泊湖，我就想，肖家弄，这么一个窄窄的村子，怎么会出了詹大金这么个人，胸怀如此宽广，就像眼前的泊湖一样辽阔。

小时候，父亲无数次说过，詹大金最后是被新四军枪杀了，是林维先在王家墩把詹大金杀了。那时候，我很震惊，一直不懂这个，新四军怎么会杀詹大金呢？莫非是詹大金犯了错误？但父亲一直强调，错杀的，是错杀的。后来，我长大就一直找这方面的史料，发现这是真的。就在一九四一年的时候，新四军七师挺进团近千人，分三批进入湖区，分驻湖区王家墩、洪家岭、下仓埠等地，五师、七师两支武装在扩军、给养等问题上，时有矛盾。詹大金和五师独立五营在湖区活动时间长，群众基础好，武装发展快，给养解决容易。因此詹大金受到七师挺进团的怀疑和误解，团长林维先下令把詹大金杀了。独立五营和自卫队的人含泪把詹大金埋在了王家墩。

后来，我在王家墩去找过詹大金的坟，有人指给我一片芦苇林，说就在那儿。我望着那片芦苇林，在风中寂寞地起伏。寂寞的背后，是泊湖旷远的辽阔和巨大的寂静。

肖家弄在泊湖的西边，王家墩在泊湖的东边。詹大金生在泊湖的西边，死在泊湖的东边。从肖家弄到王家墩，这中间是泊湖和泊湖的后生们近一个世纪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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