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十二时辰 市公安局龙首分局追捕特大盗窃案网上逃犯纪实

一

似乎是空气里自带的水汽迎面粘在了脸上，湿漉漉、油腻腻的，夹杂着天府之国特有的麻辣鲜香，跌跌撞撞扑了个满怀。飞机在下午四点正点降落，机场里人头攒动，“祁局、田所，这边这边。”健健从远处跑来手中扬着三张大巴车票，我把双肩包背好，跟上祁局长的脚步，穿过人流向他走去。

12月的成都，远不像西北小城那般草木凋零，这里绿树碧草、烟笼青翠，高楼林立、车辆穿梭，风景是无暇欣赏了，在目标地点附近找家宾馆住下，祁局长带着我和健健一头扎进了小区。

成都市金牛区清馨园小区3栋6楼605室。

看看手机，晚上八点，小区里灯火摇曳，饭菜的香气已经侵袭我多遍，身边的健健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真香啊，是不是鱼香肉丝呢？”我们为了赶时间，只在路边摊上买了鸡蛋灌饼，边走边消灭了。这食物倒是全国一个样儿，没吃出特别的天府滋味。

祁局长从包里翻出几颗大白兔，随手给我和健健各扔了一颗，他有低血糖症，出门随身带着糖，这是多年的习惯。

我们开始围着高楼转圈，自从进入小区找到这幢楼房我们三个就没闲着，在楼下研究起了建筑结构。大城市的楼房为了采光更好，设计师穷尽脑力变着花样开窗户，这点就不像我们西北小城，整整齐齐的楼房整整齐齐的窗，一眼过去就知道这点明亮属于哪家哪户。位于成都二三环交界繁华区域的这栋商品楼，结构复杂，层次突兀七扭八歪的，找窗户都让人烧脑。

随着夜幕降临，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归家，窗里透出的灯火抚慰着奔波的心灵，也提示着楼下守候的我们。

“张杰还没回家，不对，在这里他叫王浩。”祁局长悠悠地说。

“嗯，6楼就剩下他家灯还没亮。”我抬头紧盯着那扇窗。

看看手机，九点半了，气温骤降。南方的湿冷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水汽凝结渗进皮肤直钻入毛孔。我拉了拉衣领，裹紧身上的棉衣，兴许是肚子空空的缘故吧，觉得格外寒冷，我跺跺脚，招呼大家：“走吧，先垫垫肚子，太冷了。”

出了小区，不远处的街边有家面摊子，典型的路边摊，一盏明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顾不得多挑剔，我们三人一人一碗杂粮面，热气腾腾的面条下肚，身边匆匆闪过的车灯似乎也柔和了起来，为寒夜里注定冰冷的抓捕行动注入一丝温暖的气息。

二

“小聂，有啥新情况？”

“田所，我一直盯着呢，一切照旧。”

远在金昌的小聂一直守在局里，为我转达第一手消息。我们是冲锋陷阵在最前沿的执行者，而我们身后，为了让抓捕行动得以顺利实施提供支持的还有太多力量，他们退隐幕后，与我们形成合力共促任务完成。

他们就是像小聂一样的警察，运用数据资源合成作战，在各类警务综合应用系统中进行筛查比对、分析研判，层层递进挖掘逃犯活动轨迹、虚拟身份等，及时推送在逃人员活动线索，提供准确的情报信息，以便顺线开展抓捕。

他们就是一线民警的眼睛。

6楼那家窗户依旧黑咕隆咚，我把手机重新装进上衣口袋，祁局长递给健健一支烟，在烟火的明灭里，我的思绪飞到了7年前。

7年前，我还是刑警队的一名民警，那年市公安局龙首分局武威路派出所辖区内发生了一起特大盗窃案件，一处在建工地电缆线连续被盗，涉案价值15万余元。当年我参与了案件的现场勘查和15名犯罪嫌疑人的抓捕，唯一的漏网之鱼就是张杰。

两年前，我因工作调动到武威路派出所任所长，张杰的追逃工作交到我手上。自张杰出逃至今的7年间，武威路派出所已历任三任所领导，但围绕他的抓捕与劝投从没有停歇过。

张杰家门槛都快被我们踏破了，我们熟悉张杰和他的家庭情况，直系和非直系亲属，孩子上学的学校，妻子与他离婚后再嫁……一度我曾怀疑张杰已经漂白身份。

张杰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当过兵，因是农村兵退伍后赋闲在家，平日里打打零工，没有正式工作。父母早早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生了两个孩子。原本平静的生活因为战友间的“情意”和来钱容易的诱惑被击得粉碎。2011年，正是金川集团公司三厂区大规模投产建设之际，多个项目上马，建筑材料、机械设备进了一批又一批，而厂区又地处荒郊野外，周遭人迹罕至，除了现场施工生产的工人再难见到其他人。张杰的战友利用工作便利，探查出一条方便盗窃路线，摸清了环境和规律。为方便实施盗窃作案，张杰的战友游说想拉他入伙，而张杰面对来钱容易的这条路，未能抵御诱惑，最终越走越远。

张杰被龙首公安分局网上追逃，那时，他25岁。

三

楼上的那盏灯依旧没有点亮，小聂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这就说明张杰依旧没有回家。

我脑海里翻腾着多个想法，盘算着多种可能：张杰或加班或应酬，现在还没有回家，再等等；张杰临时有其他的状况，今晚不会回家了，我们空等到现在；张杰狡猾多变，有多个落脚点，临时决定今晚不住这里了，这样的话明天就需要去成都另外一个区侦查蹲守了，那里也有已查证落实的一个落脚地点……

楼下是呆不住了，棉衣已经无以抵挡凌晨时分的寒意，我们撤到了六楼的楼梯间里，从这里可以听到看到电梯的动向。楼道的风飕飕地钻进衣领，祁局长和健健不停地抽着烟，除了驱散困意是否还想以此取暖呢？

突然，电梯门一下开了，我浑身一个激灵，没等多想，身边的健健已经飞身而起，一把推开楼梯间的门跳了出去。只听得女人一声尖叫，待我们冲进走廊，原来是一个女人要回家，被健健吓得不轻。

“错了！”我立马反应过来，祁局长急中生智解释：“他喝醉了喝醉了，我们要上7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健健也算机灵，嘴里哼哼唧唧脚步开始踉跄起来，我赶忙扶住他，返身回了楼梯间，假意上楼。听得那女人骂骂咧咧地关上门，六楼重新恢复安静，我们蹑手蹑脚又回到原地。

这么一折腾，睡意全无。健健小声嘟囔着：“田所，凌晨一点了，我看张杰不会回这里来了，咱们撤吧。”我的心在那一刻动摇了，从下午到达成都，马不停蹄奔到这里蹲点守候，说滴水未进确实夸张了，但肯定是累饿困乏寒冷交杂。

我正犹豫如何开口，祁局长淡然地说：“咱们再坚持坚持。”我咬咬牙，强忍着收起撤退的念想。祁局长是此次抓捕行动的带队领导，在“云剑”行动如火如荼开展之时，龙首公安分局为逃犯“量身打造”一人一专班，明确了责任领导和民警，为了“清理”派出所最后一名逃犯，祁局长身先士卒，冲到了执行追捕任务的最前沿。

干公安十几年了，这样守候抓捕的经历也不在少数，我知道，在意志最薄弱最困难最想放弃的时候，往往最后的一念坚持决定着整个案件的成败。这是考验更是较量，与自己的较量。

电梯启动的叮咚声在寒冷的冬夜分外刺耳，随着叮咚声响，电梯启动了，我的神经随即绷紧，许是职业的敏感，我就觉得这次电梯必定会停在6楼，而出来的人必定是张杰。

抓捕张杰没有遇到太多麻烦，最初他遭遇陌生人强行控制本能的反抗和质问，在我们表明身份之后，他停滞了几秒，随即放弃了抵抗，并喝住了身边那个疯狂的女人。一如诸多警匪片中的桥段。

四

窗外微明。

我从靠背椅上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四肢，在宾馆略显促狭的房间里伸伸胳膊踢踢腿，被我的动静惊扰到、正斜倚在靠门那张床上打盹的健健睁开眼睛：“田所，天亮了啊。”我嗯了一声就算回答了，走进卫生间里冲了把脸，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一夜未眠，困倦是难免的，但是高度的紧张让我睡意全无，为了安抚张杰的情绪，了解他出逃多年的经历，整晚我和祁局长都在与他交谈。

出逃7年，张杰知道金昌公安一直在追捕他，他与当时一同犯案的战友再无任何往来，也断绝了与家人朋友的联系，偶尔给家里打去电话，但从未告诉父母自己的落脚地点。7年间，他辗转北京、河北、宁夏、安徽等地，投靠其他未涉案战友，却再未踏足甘肃。

最终，他在成都落了脚，靠捡来的一张“王浩”的身份证件应付日常检查，参与社会活动。这便是警方已掌握的张杰的化名。使用着王浩的身份证，张杰努力融入当地社会，力图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假冒别人的身份苟且地活着，时间久了，他会不会认为自己已经成了这个人？

其实不是的，张杰知道自己不是“王浩”，在一切需要使用身份证件的时候，他清醒地为自己保留空白。他不敢乘坐任何交通工具，没有驾照、没有医保，他使用的手机、银行卡实名不是自己，微信、支付宝实名不是自己，无论在真实还是虚拟的世界里，都像一个生活在真空里的透明人。这几年，他住在女友租来的房子里，孩子四岁了却不敢也不能申领结婚证。

我告诉他，当年一起犯案的那几个人现在都已服刑期满出狱，刑期并不重，其中有两个人是投案自首的。我告诉他，城乡一体化改造，家从农村搬进县城，居住条件越来越好，但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带着两个孩子，人气单薄。孩子渐渐长大，眼看要上中学了，不能耽误孩子的未来。我告诉他，再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总得给成都的女友和孩子一个名分、一个交代。我告诉他，早早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早早回归社会，过正常人的生活，现在才32岁，就算服几年刑出来也不晚，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我告诉他，跟我回家吧！

他告诉我，7年了，从不敢回家，不敢告诉家里人自己在哪里，一年里最多打几次电话，听听孩子的声音。母亲前年出了车祸，身体每况愈下，每次联系都在劝说自己回家投案自首，重新开始生活。他告诉我，出逃的生活其实极其辛苦，没有身份四处逃窜，还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朝夕相处的人，不停地编排谎言。他告诉我，每每想起老家的父母和孩子，觉得亏欠他们太多，7年了没跟家人一起过一个春节，自己就像个孤魂野鬼。他告诉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感受到亲情的重要，还有自己应当负起的责任，他其实有打算过完年就回老家的。他告诉我，要跟我回家！

五

祁局，下午三点半有一趟回金昌的火车，明早八点到达。”

“时间合适，还有票吗？”

“有呢。”

“买，咱们马上出发，连夜赶回去。”

就这样，在宾馆的餐厅里胡乱塞了几口米饭，在楼下的超市买了几桶方便面，我们押解着张杰向成都火车站进发。

从早晨开始，我的手机就响个不停，合成作案、刑侦、治安、网安、技侦、宣传等部门不停地询问抓捕过程、情况、战果……不胜其扰无可奈何，当然更有发来消息开心共祝的战友。

抓获张杰后第一时间我们给龙首公安分局分管此项工作的田局长做了汇报，一来派出在外的追捕力量总是最牵动人心，局长很关注我们的行动，二来抓捕行动顺利完成，也让领导高兴一下，他是不会在乎被我们从被窝里吵醒的。

时值“云剑”行动，追逃工作紧锣密鼓捷报频传，省公安厅的工作动态、战况通报一天一更新，市公安局的会议、抓存比率排名滚滚袭来，各公安分局民警卯足了劲儿杀红了眼。得知张杰顺利抓获的消息，参与前期工作的民警都很开心，辛苦了这么久终于有所收获。

而对于我来说，派出所最后一名逃犯追捕归案，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前后7年不曾放弃劝投与追捕，不枉派出所历任所领导和民警的接续努力，这也是我作为一名基层人民警察守土有责、守土负责、守土尽责的誓言与初心。

汽笛嘶鸣，车轮滚滚，向北偏西1500公里外奔驰而去。成都，从到达至离开，我只来得及与你做一次美丽而短暂的邂逅。

成都，12个时辰，我们的行程即将结束，我们的行程也即将开始……

（文中涉及人员的姓名均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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