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再无王希华

□ 陈墨

5月19日，刚起床，妻子朱霞说：有不幸的消息，你应该猜得到。我猜不到，也不猜。她说，小何凌晨发布噩耗，王希华昨夜走了。我没说话，是不想说。心念是：希华怕疼，从此解脱，也好。继而打开电脑，写下：生必有死，花谢花开，我思他就在，何必要悲伤？22日遗体告别，我有要事，不能去合肥送希华。一天恍惚如梦，深夜魂魄聚拢，伤痛袭来，这才明白，白天言行，多少有些自欺欺人。深层真相是：我不敢、更不愿面对希华的死。明知希华病入膏肓，这几天有意无意忘记电话询问；他病骨支离，我无能为力，又无法承受无奈和愧疚，不去合肥送别，那是下意识逃避。哪有什么天大的事，让我不去送希华？

希华终年62岁，我和他相交34年。交谊清淡绵长，丰富了我的人生，磨砺了我的心智，扩张了我的精神边界。1982年，我们大学毕业，同时分到徽州师专中文科，又分到同一宿舍。第一次见面，话不多，他说话时，鼻腔有“吭、吭”声，他态度谦和，神情温润，眼眸清秀澄澈，眉宇灵动明朗，文人气扑面。我们一见如故，是书生相互认同，我买书不少，他藏书更多；我爱书，他是嗜书如命。我看书驳杂，而他知识广博，简直匪夷所思：文史哲不在话下，自然科学、山川地理、园林建筑、著名将帅、各国使节，均如数家珍；甚至全国火车时刻表，竟也张口就来！久之，大家于是都习惯，凡遇不知事，就问王希华。

希华喜欢聊天，却一向少说多听，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我和他聊，通常是我说七分、他说三分；极端情况，我九他一。那时师专有个沙龙，基本成员有白盾先生、李承磊、方力、余富钧、希华和我。多人聚会时，大家抢着说，希华选择听，偶尔也说，约莫每小时一句，一般不超过15个字。这情况，朋友们当然恼火，经常炮轰这沉默堡垒，他是谦谦君子，却又顽固不化，“吭、吭”几声后，寡言依旧。虽如此，有他无他，聊天情形真不一样。那“吭、吭”声，像节拍器，能烘托氛围，还能激励神思。关键时刻，他开金口，常一语中的，甚至扭转乾坤，影响话语流向。希华对文艺、人事、世相，有鉴赏力、洞察力，有真知灼见。我和他聊得最多，得益也最多。凡有心得，无论浮想还是深思，都要和他说，或得触发灵机的指点，或得切中要害的评说。他若不说话，眨眼频率加快，“吭、吭”声调降低，那是不以为然，我就得重估自己创意成色。

那时我们都是文艺青年，自命高雅，也自以为是。有一天，我发现希华在看金庸，顿时大惊失色，立刻开批：你是中文系毕业，又是高校老师，不看文学经典，居然看这种下三滥！骂他不务正业，劝他珍惜光阴，大小批判会无数，我自诩心长，不惜语重。但劝也好，骂也罢，他始终以无声对有声。那年我考研，面试通知没来，放心不下。希华有北京一个讲习班的通知，和他商量，能不能让我去？他踌躇片刻，让了去北京的机会，成全了我。那年暑假，他看我闲着无事，借我一套16开报纸版《射雕英雄传》，我从不屑到入迷，从入迷到惊叹，通宵读罢，立即找他换新书。那时，他才淡淡说起，为何喜欢读金庸。

几年后，承磊夫妇、方力夫妇、希华夫妇先后离开了徽州。希华夫妇到中国科技大学，希华教大学语文，小何教公共英语。中科大创办科技传播系，希华是首任系主任。这事颇难思议，在希华是顺理成章。希华好学乐学，如知识公园的志愿巡游者，探遍分岔小径，熟识旧学新知。他说“后喻文化”时，我对此还一无所知，没读过《文化与承诺》，也没听过玛格丽特·米德。我做口述历史，他却并不陌生，在他书架上，有批点过的《口述历史读本》。我问他怎么有这书？他不答，只说，你若没有，就拿去。希华博学如此，成功转业，有啥稀奇？

那些年，希华每年都要到北京给研究生讲课。每次来京，当然要来我家，见了面，总会说上几十句话，剩下时候，是喝茶抽烟，相对静坐。相交久了，我也习惯了享受这份静默，有时各自冥想，有时结伴神游，与他在一起，随时都有山间明月，江上清风。有时他带学生来，那就阳光灿烂，陋室生辉。他的学生，个个聪明秀逸，而且各有神通。学生来时，希华表情生动，最堪品鉴，有藏宝洞主的得色，得天下英才而教的自豪，更有父兄兼朋友的温柔情感。

那些年，希华发际后撤，小腹挺进，眼神依然飞扬，面容却见憔悴。那是岁月刻痕，环境印记，据后见之明，怕也有病患消息。希华自号山人，确有仙气，心念淡泊，生活率性，优雅脱俗，自由不羁；另一面，他述而不著，懒散拖延，不善管理时间，不愿按俗务目标分配精力。对这事，我们没少讨论劝诫，照例没有效果。在他，率性与懒散如一物两面，淡泊与事功南辕北辙。他率性生活，本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大学竞争激烈，量化管理知识生产，希华含珠不吐，难免功名受限、利益歉收。我甚至猜疑：会不会世俗压力太大，最终要了他的命？

2010年来京时，他咳嗽不止，问怎么回事？说查不出。2012年终于查出，是癌症，要动手术。这消息，让承磊、方力和我三家齐聚合肥。幸而，手术顺利，恢复良好。2013年春节，我和朱霞去陪希华过年，无非静坐，散步，聊天。我问他若干口述历史与传播学相关问题，他没多话，给我开了传播学书单，标明哪些书先看、哪些后看。2014年他来京看病，又专门为我答疑解惑。后来我写了篇“口述历史与传播学”论文，问他有无精力帮我把关？他说行。那时，癌细胞转移入骨，剧痛钻心，3个月后，他看完文章，还有修改建议。这就是希华。

希华与癌症抗争4年，他尽力了。他的家人也尽力了。世事难以尽如人意，自无需多说。22日在合肥与希华诀别，照片上是他，遗容却不像他，照片和遗容的差异，就是生与死的真相。这真相我无法完全读懂，是因为，对死亡和生命壶奥，我还缺少真知，忍不住想找希华询问，希华已逝，人间再无王希华。

怀念王希华，伤心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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