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岭徽风浓

□方乃之

正是绿渐肥红未瘦的季节，我们穿越了休宁县与婺源县之间的五岭。

从岩寺上杭瑞高速，到休宁的璜茅下，过官铺、外塔坑，进入十里塔岭。塔岭长但不陡，坦缓而上，少有弯道，几乎是呈一条直线通向岭头。路宽，石板苍黑，虽年久但稳固，走起来不吃力。潺潺溪流如同轻音乐一般悦耳入心，一直伴我们到岭头。累了停下来喝上两口或以水沃面，沁人心脾，清凉脸面，说不出的畅快。两边青山古木阴翳，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各种不同林木欣欣向荣，新枝嫩芽，绿叶红花，自然组合，呈现出色彩斑斓的绚丽图案，令人赏心悦目。

到了塔岭头就是皖赣交界处，往下走就进入江西地界了。下行两三里到里塔坑，这是进入江西境内的第一个村庄，自然要认认真真地观察。二三十户的村子处在狭窄的两山之间，依陡坡而建，小溪涧穿过村子层递蜿蜒而下，形成较大的落差，或在石壁水槽上叮咚欢唱，或在石板底下暗自奔泻，有几处石条横卧涧上，行人跨涧行走不需涉水。马头墙错落有致，水口树根深叶茂，与我家乡的古村落无异。村里的晒物架引发了我们的好奇心，细细地打量。这里几乎家家的房子前檐下通窗伸出一排碗口粗细的杉木，门口地面上有粗大的杉木柱撑顶，形成了空中晾晒架，架上放置簸箩等晒具，就可以摊晒秋天收获的玉米、山芋、辣椒等山珍了。如今是春天，我们只能看见苍黑的杉木架。这里两山夹一坞，阳光不足又无平坦的晒场，村民们只好利用敞窗向空中发展。空中晒物架有地上晒场不具备的优势，少了收进挑出之累，又无鸡犬光顾之烦，除了接受阳光的普照还可得到月华的惠顾。秋收时节，平时闲空的晒物架就派上大用场了。

出里塔坑，左边村村通公路直通羊斗岭到山外，右边古道可达溪头。此去溪头途中三里处有百丈冲瀑布值得一看，向导的话勾起了我们附加里程的欲望。我们今天的目标是穿越五岭，多走几里路可多看些风景，划得来。走过一段平坦的茶棵地，上了临溪的石板古道，随溪流而前，跨过一座单拱石桥，靠溪涧方向有石板做护栏，护栏做得很精致，环环相扣，非常稳固。所谓石护栏就是铺在地面上的石板外沿凿成方孔，80公分高的石柱竖插在方孔里，方柱两边凿成石槽，石板横扣进两边的方形石柱槽里，连续不断，共有81根方柱，81块护栏石板，大致有百米长度。我是第一次在古道上见到这种石护栏，既佩服祖辈先人的聪明才智，也叹服先人们宅心仁厚，善举到边到角。这里的护栏外缘就是峭壁深渊，那里形成了百丈瀑布，石护栏的这一段就是百丈冲岭。路面及护栏的石板规整，是明初溪头上溪村程兆第与其母出资雇人修建的，路面基本完好，护栏大部分在文革中被毁坏，令人惋惜。我们沿石板路下行转过一道弯，来到了百丈冲瀑布前。从塔岭下来的溪水与从另一个山湾里来的一股水相汇，经过一公里左右的缓慢行程，水量渐聚渐多，忽然一个急转弯，凌空直冲下50米左右高的深潭，形成了两亩多的水面。瀑面开阔，开放大气，“飞瀑半天晴亦雨，寒潭终古夏如秋”，浙江仙岩梅雨瀑的联语用在这里也是恰当的。我们在瀑前小憩，略站了一会儿，途中的热汗很快收干，虽有艳阳朗照，但凉飕飕的感觉还是袭上了心头。

我们原路返回到里塔坑村口的水泥路，然后沿水泥路爬羊斗岭。开通了公路后，这段石板古道基本无存。羊斗岭不陡也不高，从里塔坑到羊斗岭岭头不过两里路。站在羊斗岭头，西望较为开阔，远处较高的那座岭叫对镜岭，是我们即将征服的对象。水泥公路坦缓而下，三个小村庄几乎紧邻，依次是里官亭、外官亭和牌楼底。官亭官亭，就是过往官吏食宿停歇的地方，我国以“官亭”命名的地方到处都有，这里想必曾经是达官贵人密集过往之处，繁华热闹过。村子并不大，但听村名以及看水口上粗壮高大的红豆杉，就知道村史并不短。这里在秦汉时都属于歙县管辖，公元208年，即东汉建安十三年析歙县建休宁县，这一带属休宁管辖，公元728年即唐开元十五年，析休宁置婺源县，但不管怎么变，都属徽州府管辖，官亭这里应该是婺源县到徽州府的必经之道。

这里的房子都是正宗的徽派建筑，郭子仪拜寿、三英战吕布、孟浩然踏雪寻梅、严子陵垂钓、许由洗耳、兰草修竹衬峻石、青山绿水浮白鹅的墙头画随处可见，一门三开间、正厅两厢房的房屋结构与我家乡的房子无异。眼尖的同伴发现了大门上钉着的小竹筒，几乎家家都有，我知道那是徽州人在大年三十祭拜天地时用来插香、柏枝、南天竹的，我小时候在家乡见过，“破四旧”过后，再也难觅踪迹，想不到在这远离徽州中心的小山村还完整保留。徽州农村大年三十晚上，先拜祖宗，再吃年夜饭，然后将八仙桌抬到大门口，摆上香案、红烛、四色素品供果，插上柏枝、南天竹叶，吉时到，朝着来年的财神方向燃放炮竹，一家之主率领家人祭拜天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财源滚滚，全家平安，然后撤香案，将香、柏枝、南天竹叶插在大门的小竹筒里，这就是俗称的接天地仪式。想来这一带的小山村仍然沿袭这一习俗。我们边走边议论，感叹这里比我们家乡更好更完整地保留了徽州的传统习俗，坚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徽风更为浓郁。出牌楼底村，见到了路边的五猖庙。小时候在家乡听说过五猖 庙，但没有见识过，后来到过徽州的许多地方都没有见过五猖庙。庙很小，高不超过一米，长一米多，进深不超过两尺，敞门供神位、摆香炉，香火旺盛，燃尽的香棒插满香炉及庙门口的土地上。五猖是婺源的地方神，村村有五猖庙，在村头或村与村之间的路边上，不管到哪里都是香火旺盛，祭祀虔诚。五猖指的是东南西北中五方鬼神，此事与朱元璋有关，说是朱元璋24岁起兵，到三十九岁登基做皇帝，期间作战频繁，死人太多，朱元璋登大位以后，死去的鬼纷纷来争功请赏，弄得朱皇帝不胜其扰，他想出了村村建“尺五小庙”祭奠亡灵、告慰阵亡士卒的点子，后香火渐旺，衍成了五猖庙会。我们也只是通过五猖庙门口成堆的炉灰及一把把、一簇簇的香棒来推知祭奠的盛况，无缘见识祭奠仪式。徽州各地村村都有五猖庙，但如今能保存完好并仍有祭奠行为的则只有在婺源的农村里。从瓷砖贴面、机瓦覆顶可知是现代新建的。

从村民口中得知，牌楼底往右五里是砚山村，那是中国四大名砚之首龙尾砚的唯一产地。龙尾砚受宠始于唐宋，宋书法家蔡襄喜得一方歙砚，吟诗赞颂“玉质纯苍理致精，锋芒都尽墨无声，相如闻道还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将歙砚比作“和氏璧’\’，可见其珍贵。想不到形成于10亿年前、硬度莫氏四度的歙砚石的产地就在附近，真有一种邂逅故知的感觉，虽然高兴，但砚山村却不在今天的行程之内，只好遥望以割爱了。

出牌楼底村，走过一片田畈，爬对镜岭。对镜岭虽相对高于羊斗岭，其实也并不很高，但是正午间，太阳直射，走起来很吃力，我们在阴凉的溪边休息，吃了点干粮聊以充饥恢复体力，稍作休整，沿着石板路继续前行。到了岭头又见一个村庄，从半山腰延至山脚直到溪边，那是茗坦村，仍然是一路光滑的石板路。在茗坦村，我们见到了婺源的又一大特色——冷水鱼塘。鱼塘傍溪临河，四周块石砌磅，很高，进水口低，出水口高，引高山活水进塘，因水活磅高，阳光难以直射，鱼一直生活在冷水中，生长慢，经两三年饲养才能达到一公斤以上，鱼质好，味极鲜。草鱼背黑肚白，体长个大；红鲤鱼头小尾短，背高体宽，色泽金红，红黑一塘，穿梭往来，逍遥适性，自由自在。清炖冷水鱼是这一带招待贵客的上等佳肴，可惜我们匆匆路过，有眼福而无口福，但我们走到现在已经累了，站在塘边看鱼游，想想庄惠壕上之辩，在享受到鱼乐之趣中消除了疲劳。

茗坦沿溪而出是大路，到溪口往右进可到溪头，往左出可到江湾。我们不出村往左拐，继续走古道，爬谭公岭。

谭公岭是五岭中最高的，山脚到山顶有1500多个台阶，阶高不超两寸，全部是两米以上长度、一尺左右宽的光滑青石铺就，我怀疑这些石条取自附近的龙尾山，都是上好的砚台石材。山湾里，山峦间，山岗上，行走着这么宽宽的石板古道别提有多惬意了，当初这种官道就如同现在的高速公路，八抬大轿左转右拐，行进自由，三寸金莲踩踏其间也不觉吃力。石阶虽浅，但我们从早上走到现在，已成强弩之末，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根本提不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山顶上挨，挣扎着好不容易到了山顶，看到远处田畴里卧着的白墙黑瓦的村子就是江湾，有些胜利在望的激动，但山顶走到山脚用了一个多小时，从山脚走到江湾又花去了40多分钟，真是“看到屋，走到哭”。到江湾的新坑桥休息候车，这里是江湾到徽州府的起点。回望走过的谭公岭，想起了方回的诗句“不行天上五岭路，焉知人间二程诗”，我穿越了五岭，但限于阅读量，悟性又不高，仍不识道益道大昆季的“二程诗”，未免怅然，觉得有愧“天上五岭路”。现在有不少徽学的热心人士在做着绩婺回徽、复兴徽州的美梦，其执着之情、坚韧之心令人感动。而我想到的是，远离古徽州腹地的婺源离徽已近70年，但仍在坚守着徽文化的精神家园，仍在代代承传着徽州文化传统，而地处徽文化中心的许多有着独特徽文化元素的珍贵的东西正在逐渐地遗失、湮没、绝迹，这是令人痛心、愧对祖宗的事。徽文化的抢救、回归、传承、发扬光大比徽州版图的回归更为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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