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小巷·旧事

□许若齐

借用了车前子先生的比喻。

屯溪老街好像卖糖葫芦的稻草把，扛在肩头，沿街叫卖；上面斜斜地插着一枝枝糖葫芦。

这糖葫芦就是小巷，大概有十来枝吧。

最长的一枝，叫枫树巷，有好几百米。西起三马路，往东南七转八拐，至老街东头出。曾有枫树数株，故名。它那些前世后生的事情，是很多年后知道的。那年我四岁，被送进巷里的一个幼儿园，现在只记得一棵树，两个人。

树好像是枇杷树，好大好高好绿，探出高高的围墙，正是夏天，一大片阴凉。

一个人是管事的婆婆，人高马大，镶着一颗金牙。那时我们吃不饱，几个小朋友一起去食堂的库房向婆婆乞讨发霉的枣子吃，我们站成一排，一个劲地作揖，眼神很可怜。婆婆可没有恻隐心，她只对一个叫“大头”的孩子宠爱有加，一把枣子全给了他，轰得我们作鸟兽散。

另一个就是大头。他本来就霸道，有枣在手就更拥有了一大批死心塌地的拥趸，已然领袖。小小年纪就很会羞辱作践人，他将双腿横跨在两张小铁床之间，须在其胯下钻三回，方得枣一枚。有口吃的，我们什么不能做？个个争先恐后。大头开裆裤，全裸露；屁股一览无余，黝黑发亮。完事后，他恪守信用，分发枣子，神情宛如一国之君。

四十多年后，在省城的一次老乡聚会上，我与他再会。他大腹便便，头发秃得只剩稀稀的一绺，自己捣鼓着做些小商贸。我自然不会与他重温幼儿园的往事，为众人加添些喝酒的佐料；他当然更不知与其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者是当年的胯下之人。往事已然轻烟，当下有酒便醉。可一望着他松弛宽大、喝得酡红的扁脸，我眼前总是叠加晃动起那个得意洋洋的臀部。

我在那个暗晦的没有天日的地方呆了近两月。母亲跑来看我，怕我哭闹，在大门口的缝里偷窥。被我发现，我嚎啕着要跟她走。母亲往我手里塞了两块硬水果糖，扭头便跑。我被生生拽抱着进了大门，回头一看，她又立在巷子的拐角，手无力地举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以后的几年里，我成了一个行为举止相当孤僻的孩子。父亲忧虑：这孩子呆愚，以后怎么养活自己？听老人说，我开局还是很像模像样的：是在休宁海阳镇城北的一个巷子的老屋里生下来的，巷子有个好听的名字：霞屏巷。呱呱落地时，正雪后初晴，红妆素裹。如此不济，也是应了一句老话：婴儿肥，不是肥。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每天每月都在悄悄地成长，而这种成长多与小巷有关。譬如我能完整地认出“不准随地大小便”，而同龄的孩子，一般最多只能认出“不大小”。这是我在梧桐巷中段足足流连忘返三天的结果，并请教了两个路过的大人，他们看我的目光很诧异，其中一人很悻悻，显然我客观上妨碍了他的“随地”。

我对事物的好奇感似乎也是发端于小巷。那时屯溪有个卖梨膏糖的师傅，中年男子，足足一米八九的个头，面容呈南方人的俊秀。可惜腿瘸了，他每日在屯溪的街巷叫卖，“梨膏糖要哇？”江浙口音，弄得全城何人不识君。

当然，他的主要活动半径还是几所小学，下课铃一响，他站在门口，总是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宛如鹤立鸡群。只见他打开像画家写生背的夹子一样的木匣，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凿割下一块两寸见方、厚度不及一厘米的梨膏糖，那是要五分钱的；二三分的也卖，一样的态度和蔼，一样的笑容可掬。

我买过几回梨膏糖，太甜，就有点腻了。我倒是对瘸子很感兴趣：他为什么会流落到徽州的山里来？腿是怎么瘸的？梨膏糖是自己做的吗？一天傍晚，他卖完糖往回走，我竟远远地尾随着，像个盯梢的“尾巴”。他拐进了一条巷子，一眨眼，不见了。两边皆高大的马头墙，且无人家门户洞开。抬头望去，青藤攀缠的山墙上，一只老花猫悄无声息地正瞪着我。我惊骇起来，莫非他真是怀有遁身穿墙之术的奇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个巷口有一家照相馆叫“山花”。至今能见到的几张泛黄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它的作品。它门面不大，有玻璃橱窗，蛮讲究的。我经常在橱窗外驻足，甚至流连忘返。缘由只有自己知道：里面有一个小女孩的倩影，扎着蝴蝶结，在领舞《葵花朵朵向太阳》。后来，里面又有了一个女兵，人长得好看，军装也好看：“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飒爽英姿，一点不差《芳华》里的女文工团员。也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我：从迷恋电影里女特务的泥坑里就此拔出。

我的小学初中毕业照都在这里拍的，现在四目对视，感慨。出走了大半生，归来怎能还是少年？“山花”早颓败，也不知湮灭到哪里了。

最后的留影是在1973年底。我们几个徽州师范的毕业生在这里拍分手照。事毕，该在照片上写几个字吧。诸位年长我的学兄学姐一致意见是：战斗在召唤。我不以为然，坚持要题：生活在召唤。个中原因，朦朦胧胧。此时，我已偷偷读完了高尔基人生三部曲、莫泊桑的《一生》、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我拗不过他们，于是表面听从了“战斗的召唤”。

这天，离我18岁尚有一个来月。

我从此进入了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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