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的夏日

□ 杨庆珍（四川）

旗袍和油纸伞似乎是安仁古镇夏日的标配。走到哪里，都有旗袍的影子，从几岁女童到身形发福的中年妇人；从棉麻土布到华丽的绸缎；从短齐膝盖到长及脚踝，千姿百态，环肥燕瘦，各有其妙。街头巷尾，旗袍串联起一串串音符，有种莫名的风情荡漾在空气里。一切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潮流有关，有怀旧的氛围，但同时又有新鲜时尚的气息。

老街上悬挂着许多油纸伞，花花绿绿，一长溜的斑斓。特别是盛夏雨后，油纸伞倒映在光滑的路面上，光影里有种奇异的美。人走在青石板路上，头顶着花伞，街两边的梧桐树送来绿风，清凉自在。日长蝉噪无人过，老街两边的店铺里，主人在打盹。漫长的寂静里，忽然听到“啪”的一声，抬头望去，原来是街那头两位老人正在对弈。“将！哈哈哈……”笑声把蜷卧在竹椅下的一只肥猫惊了一下，它睁开眼睛打量一下，又懒懒地眯缝着眼睛继续做梦。

树人街上绣花的大爷，在漫长的午后显得有些困倦了。他摘下老花镜，仔细地擦拭干净，收入眼镜盒里，端起一杯清茶慢悠悠地喝。绣布上，孔雀的翎毛尚未展开，他并不着急，知道孔雀会完全开屏。

有位中年妇人坐在街边卖盐水煮花生。有趣的是，她给自己准备了一瓶白酒，一边卖花生，一边剥花生下酒，自斟自饮，好不自在。她说，花生是自己种的，每年农历三月下种，八月收获，这是提前挖的新花生，很鲜嫩，加了盐巴、八角、生姜、桂皮一起煮的。她的酒好不好我不知道，但花生估计不错，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我们也忍不住买了一斤。

豆腐脑的小摊前围了好几个游客。白嫩的豆腐脑、红油海椒、榨菜粒、油酥黄豆、翠绿的葱花，一看就勾人食欲。卖豆腐脑的小哥倒是很年轻，问起为什么在镇上不出去闯荡，小哥说家里一直在做这个，生意还可以。也是，仔细想想，既然有着天然的“家族生意”，为何还要外出？多少在外打拼的年轻人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不是没有梦想没有追求，只是世界上最安心的地方还是家乡。

豆腐脑味道很纯正，吃上一碗，麻辣鲜香，爽口过瘾。正吃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拎着一桶刚做好的豆腐脑出来，原来真的是家族生意。

忽然吹来一阵栀子花的香。循着香气找去，原来是德仁巷。这是一条开满鲜花的小巷。几乎家家门口都种着栀子花，大朵小朵，极香的是大栀子，肥白圆润，近蒂处微绿，香得简直成了海洋，要让人漂浮起来。小巧的栀子花可以簪在旗袍的盘扣上，一路走，香风细细，感觉那花香一直黏在身上，掸也掸不掉。

安仁古镇的人都喜欢养花，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旧木盆、油漆桶、泡菜坛子，装着黑黝黝的泥土，都是些常见的花。除了花，还种着辣椒、丝瓜和苦瓜。

众多的老建筑矗立在古镇上，掩映在绿树丛中，彰显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庄重。唐武德三年，安仁以“仁者安仁”之名义建县，这是古镇深沉的记忆脉络——仁德，仁厚，仁慈。安于“仁”，因“仁”而安。我有一个研究阴阳五行的朋友，在仔细查看了安仁地形之后，很肯定地告诉我，安仁古镇藏风聚气，是宜居之地。

最妙的是刚下过一场小雨，石缝里的野草上还留有亮晶晶的水滴。多少年来，安仁古镇的人们就在这样的清风细雨里生活。他们在镇外的田园里劳作，在街头的茶馆里闲坐，在临街的饭馆里叫上几个菜小酌一番。光滑的石板路被无数脚步踩成了明净的镜子，折射出朦胧的风景。斑驳的瓦楞和灰塑、藻井被雨滴打出了一枚枚铜钱大小的坑，像微微张开的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沉默无言。古镇恰如年迈的人，其实心里的感慨很多，就是不愿意说出来，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的声音穿过甬道和长街，跟经过的风融为一体，变成了云，变成了雨，变成了古镇外流淌的斜江河水。

慢和悠闲是安仁夏日的节奏。寂寥的午后，也许最应该做的就是停下脚步，在老街上择一家老公馆走进去。短短一百多米长的树人街，隐藏着十四座民国时期的公馆。厚重的黑漆大门低调朴素，并不显山露水，但是推开门，伴随“吱呀”一声，眼前风物顿时让人讶然——雕刻精美的镂空木照壁，坚固挺拔的硬山顶，门楼上有灰塑的蝙蝠、牡丹，形象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庄重气派。人生的追求、现世的愿景在这些精美的灰塑上得到彰显，人们用这些形象而生动的图案概括出一个个生命在世间的诉求。

木雕照壁后是长长的甬道，直通庭院。庭院并不大，洒满阳光，柚子树上一个个青碧的果实在清风里荡着秋千，紫薇已经缀满花蕾，处处绿意流淌、光影闪烁。茶桌就设在树下，为了遮挡烈日，还撑起大伞。茶点丰盛，桂花糕、油豆腐……安仁好吃的实在太多了。吃着喝着，细数老公馆里的慢时光，触摸久远的记忆，曾经的风起云涌全部散去，此刻唯有无边的静，静得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真有浮生如梦之感。

日影西斜，陈月生公馆里，几个服务员开始忙碌起来，他们将桌子拼成一长溜，覆盖上淡紫的细布。旁边的玻璃花瓶里，已经插好了一茎茎饱满的向日葵，热情洋溢。显然，一场夜宴就要开启。天井里有浓密的葡萄，架下一串串青绿的葡萄轻轻摇晃着，是老品种的本地葡萄，并不大，翡翠般晶莹剔透。葡萄架下的晚宴，浪漫得让人叹息。

冷啖杯总是在夜幕降临后光顾。街边撑起一张张小桌子，安仁苏板鸭的鸭脚鸭翅、黄鸡肉的酸辣鸡片、游血旺的肥肠血旺都适合下酒。孔裔国际公学的几个外籍教师也出来喝啤酒了。点一份卤拼、一份盐煮花生和毛豆，坐在街边打望。酒至微醺，乘兴戴月回来，在夜色朦胧中将外套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摇着扇子，这样拐过青石小巷走进家中。这时候，或许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闲”那一句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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