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与喜儿

张诗群 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陌上清歌》、《相思树上合欢枝——李商隐的诗歌人生》、《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他们曾这样相爱》、繁体版散文集《初夏》等著作。

评论沈复和《浮生六记》的文字，很少有人提及喜儿和憨园。也许他们觉得，沈复和芸娘，是百年千年伉俪情深的典范，这两个女子还是少提为妙，否则，会像锦缎上滴了墨汁，像一杯佳酿，落进了苍蝇，实在是唐突了这段姻缘佳话。

憨园倒是偶尔被人提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作为芸娘的陪衬，彰显了芸娘的贤良品德。至于喜儿，尽管她的出现是沈复忠实于事件本身的坦诚记录，但无论如何，她对烘托主题实在是无益，是一场节外生枝的寻欢猎艳，那么，宁愿让她在纸页间发霉，也绝口不提她的存在。

于是，喜儿，便一直深藏在《浮生六记》卷四的《浪游记快》中，始终是一个暧昧的背影。

说得主观唯心一点，沈复的经商猎艳，是被徐秀峰给带坏了。

徐秀峰是沈复的表妹夫，这个整天在外飘荡的生意人，也算见多识广，但与深谙世道的老江湖尚有距离，与文人的博闻广识又有着本质区别。他不具备真正生意人的精明睿智和节制隐忍，也谈不上高雅情趣和品味，赚得几两银子，便想着及时行乐。因此当他肤浅地向芸娘炫耀新买的小妾如何艳丽，芸娘才会颇为不屑，并立志要替沈复找一个美而韵的女子，借而反证他的庸俗浅薄。

按理，这样的人与沈复根本不在同一条道上。平心而论，以沈复的才调，与王星烂、毛忆香这些文人在一起，他方能找到最快意的精神共鸣。倘若这是生活中阳光的一面，那么与徐秀峰，恰是生活中消极放纵的另一面。

若不是生活所迫，也许，他不会与并无多少相同志趣的徐秀峰去广东经商，那么，他就不会被拉去游河观妓“打水围”，也不会醉生梦死地成为花艇常客。虽不能断定日后没有其他暧昧艳情，但起码，《浮生六记》中的这段经历完全可以删减。

喜儿其实也无辜。她入青楼的缘由，如同一个老掉牙的旧版传奇，与那些迫不得已堕入红尘的女子一样，也能赚得几声叹息和同情。喜儿本姓欧阳，河南人，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彼时，喜儿年纪尚幼，孤苦伶仃，生活无着。偏她又有一个恶棍叔叔，日子本就贫苦，养活她更是不易，于是恶棍叔叔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她卖入欢场，在扬帮妓船上过着承欢卖笑的生活。

用红颜薄命形容这个女子，一点都不为过。扬帮的花艇，虽比沙面、潮帮和军工厂的花船略为雅致，但本质仍脱不了青楼营生。喜儿初来，又兼年幼，老鸨待她虽比入行较早的翠姑稍强，但命运已然如此，再强也仍是一个风尘女子。每日里强颜欢笑、迎来送往，她的一生就像终日漂浮在河面的花艇，灿烂芳华，胭脂逐水，枉付风月，蹉跎流年。

古来栖身烟花柳巷的女子，不乏才女巾帼。柳如是、鱼玄机、梁红玉、杜十娘、苏小小……她们才貌双绝，千百年来，留下了无数动人传说。但喜儿比不得她们，扬帮的花艇比不得都市青楼，她也成不了青楼里的头牌，结识不了像钱谦益、韩世忠那样有身份有前途的男人。她平凡普通，做着在泥淖里卖笑的低贱营生，看不到未来，也等不到光明。

于是，当沈复这个儒雅男人走进她的生活，把她当作一个喜欢的女子来尊重，这个已被卑贱磨去了自尊的女孩，似乎转头的刹那撞见了一束暖阳，她不能自已地融化在那温暖的照拂下，心房，瞬间变得柔软，那是爱的萌芽。

动什么也别动感情，年幼的喜儿似乎还不曾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深情的背面，伤痛也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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