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回天地入扁舟

张诗群 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陌上清歌》、《相思树上合欢枝——李商隐的诗歌人生》、《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他们曾这样相爱》、繁体版散文集《初夏》等著作。

今天谈一首诗，李商隐的《安定城楼》。你也许记得诗里的这一句：“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我喜欢这一联，极平远，极淡泊，极超然，极有禅意，是一种顿悟后的宁平与明彻。

唐文宗开成三年春天，李商隐站在泾原安定城楼上，写下了这首诗。

春天又来人间，眼前又是一片姹紫嫣红开遍。芳菲三月，泾州（今甘肃泾川）大地已褪去初春的轻寒，杨柳青青，花树参差，一派蓬勃生机。

去年此时，科举及第后的李商隐在长安参加“释褐试”，类似于今天的大学生毕业后再去考公务员。考试通过后，却受党派之争猜忌者构陷，在复审时被中书省除名。

于是，他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邀请，入了王氏幕府。

他在无边春色中闲步，登上了安定城楼。站在楼上，天地忽然开阔起来。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读这样的句子有“芳草碧连天，夕阳山外山”的春意辽远。可是这样宏大瑰丽的开端，李商隐只是为了衬托后面的转意。

笔锋一转，就从春天转到了贾谊和王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西汉著名政论家、文学家贾谊，知识渊博，才华超绝，二十一岁便被汉文帝召为博士。后来，文帝赞赏贾谊的才华和勇于建言，准备将他破格提为公卿。此举却招致一批朝臣的嫉恨，纷纷出面攻击贾谊，出于无奈，文帝贬贾谊为长沙王太傅，多年后，才又召回长安。但此时的文帝整日沉迷鬼神世界，在未央宫召见贾谊，专门听他讲鬼神之事，因听得太过入迷，居然不知不觉将座席挪动向前。  

贾谊才高，文帝不问治国方略，却只问鬼神之事，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是东汉末年著名的文学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赞他为“七子之冠冕”。 王粲少有才名，却因瘦弱貌丑，一直在荆州刘表幕府当一个小幕僚。后来加入曹操幕府，才被赏识和重用。

在李商隐看来，贾谊和王粲均有济世之才，却不被重用十多年，与自己寄身泾原幕府如出一辄。生不同代，却冥冥中有一种共同的情怀穿越了时空。远山隐隐，天地苍茫，无际无涯的宇宙时空里，每一个人都只是蜉蝣过客，成败，生死，不过是刹那之间。

这便有了“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说，我常常怀想春秋时的范蠡，他在助越王勾践灭吴后，乘一叶扁舟泛湖归隐而去。这种情操，也正是我的最终理想，当我白发苍苍，我多想像他那样驾一叶扁舟功成身退，归隐天地江湖间。

不过，这首诗还有最后一句：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他引用了《庄子·秋水》中的一个典故：

惠施在梁国当宰相，庄子不过是去看望他，他居然听信小人馋言，认为庄子居心叵测，想要取而代之，于是惶恐不安，满城搜寻庄子三日三夜。正急得满地找牙，庄子忽然淡定自若地去见他，没有说多余的废话，只给惠施讲了一个故事。

庄子说，从前啊，南方有一种鸟，叫鹓雏。这种鸟非梧桐树不栖，非竹子的果实不食，非甘泉而不饮。此时呢，有一只猫头鹰刚得了一只腐烂的死老鼠，抬头看见鹓雏从头顶飞过，怕它要来争抢这只死鼠，便仰头发出“吓，吓”的怪叫声。现在，惠施，你也要这样来吓我吗？

庄子是对惠子说，李商隐是对排挤他的那些人说。他无意于争名夺利，只想将自己的满腔热情和满腹才华为世所用，得偿所愿后悄然归隐，而江湖中却仍有他的传说。

这便是最美好的向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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