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小飞虫（组章） 许辉

许辉，安徽省作家协会原主席，安徽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散文委员会委员，茅盾文学奖评委，作品获多种文学大奖，翻译成英、日等文字。

初夏的这一天，人在室内觉得不冷不热，阳台上阳光明媚，把平时见不到阳光的盆花，例如吊兰、酒瓶兰、芦荟等推到阳台能照到阳光的地方去，看着它们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整个植株都抖擞精神起来时，就很有一种慈爱感，觉得能对其他生命做一些有关爱的事，特别满足。晚上有少数的小虫子了，也可能会夹杂一两只小小的飞蚊，但在静谧的乡村的环境下，倒也能够原谅它们，拍打它们时也敷衍了事、下手不狠，毕竟小虫子们飞来飞去的，是在少见污染的地方才有的现象，所谓爱屋及乌，此之谓吧？孔子的时代是否有这些小飞虫及小蚊子？明天也去书上查一查吧。

湖面上大船在移动

这一天的早晨，我早早起来读《论语》，读《论语·乡党篇》。天色有些阴暗，在仲夏的这个时节，这一天倒是十分凉爽的。湖面上昨晚缓慢移动的大船早已移出了视线的范围，不过又有新的大船进入视野并且正在缓慢地移动着。这大概就是时光，就是时光的形象。时光就像茫然无际的湖面上一只缓慢移动的大船，我们看见它的时候，它在缓慢地移动，我们没看见它的时候，它也在缓慢移动；我们看着它缓慢移动的时候，它在缓慢地移动，我们不看着它移动的时候，它也在缓慢地移动。时光就是这个样子的。时光就如大船般无时无刻不缓慢地移动的。

苦菊的苦夏

工作得稍累点的时候，我离开电脑，到阳台上去转一转，远眺远眺。湖面很渺远，由于刚下过暴雨，湖水略有些混浊。湖面上没有渔船，因为夏季是休渔期，所有的渔船都不得进湖捕捞。湖面上也几乎没有货船，这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也许现在、或白天，是运输平淡的时候？我低下头看见花盆里种植的苦菊，这是董静那天在当地办事时见到有人开垦了僻静处的荒地种苦菊、生菜时要来的几棵，回来种在花盆里，现在它们都抽葶开花了。我蹲下来看它们的花，原来它们的花是蓝色的，虽然不艳丽，却也有所闪亮，前两天的暴雨把它们的花和叶浇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苦菊不就是生吃的吗？以前在家里或餐馆里，苦菊都是拌上了佐料才摆到桌上的。但苦菊不就该是就地生吃的吗？我突然想就地摘一些苦菊的叶子吃一吃。我摘下几片苦菊的叶子，叶子正面很干净，背面却有少数几粒青色的小蚜虫，我弹去它们，其实也没有关系，真的吃了下去，权当加了荤菜了呀。摘来就吃的苦菊真有些苦味呢，这在夏天最是好的，苦夏苦夏，一方面是说人在炎热夏天过得苦，另一方面，是说炎热的夏天也要吃点苦，吃点苦以后，人的身体也就平衡了，苦夏也就能够苦苦地、平安地度过去了。

我们是认识不完这个世界的

湖边生长着一大片杨树的洼地里，冬天被湖里施工的抽水机抽进去许多水。我那时候看到的时候，心里就想，这一大片杨树完蛋了！我们都知道杨树是长在陆地上的，不是长在水里的，不是水生植物，这里的水退不下去，经过一个冬天的浸泡，这些树都要完蛋了！但是春天时，浸泡在水里的杨树发出了嫩嫩的树芽，鹅黄一片，我在楼上看到了，虽然有些惊讶，但心里又想，还是不行啊，洼地里的水看样子是退不下去的，这样泡下去，这些树还是要死掉的呀！到了夏天，有一天我偶尔又看见楼下那片泡在水里的杨树，杨树林还一直泡在水里，但它们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全然不像要亡败的样子。我居高临下久久地看着它们，久久地思想着一些事情。我们是认识不完这个世界的！我反复地对自己这样说。世界有没有本来就有的规律呢？肯定是有的，我们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固定的显性知识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比如只要有电，电灯就会亮，这就是我们人类已经认识到的世界上本来就有的固化了的知识。但是，就像杨树一样，杨树本来不是生活在水里的，可能也不是两栖植物，但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它是完全能改变自己本来就有的习性的，它甚至有进化成两栖植物的可能。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就像一个人能够拼命挣脱开鲨鱼的撕咬，一个年收入不过几千元人民币的农民靠捡破烂还完了已去世儿子的几十万元欠款。看似的不可能，竟然都变成了可能，表面的不可能，却又完全是可能的。生命和无生命的潜能，都是无限的。

被漆进写字台里的蠓虫

我一直在一个老榆木制成的台子上看书、用电脑、写笔记，可以说对它已经非常熟悉了，但是今天擦台子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个若有若无、与台子几乎同色的微小的东西总是擦不掉，我凑近了去看，这才发现，那个擦不掉的东西，是一个被透明的漆漆进去的小蠓虫，就像古代的树脂滴下去，恰好把一个小昆虫封在里面一样。这使我产生了无尽的联想，我不由得想像生产这个台子的家具厂是在什么地方，应该是在农村路边的一个空旷的地方了，因为农村的租金便宜，在那地方租一个生产家具的场地和房舍，会使家具厂的成本降低很多，我们经常在走过乡村时，也会在路边见到许多加工木材的场所，如果你问工人要一些没有用处的松木块回到城里装饰茶室，工人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那这个台子是在南方还是北方生产的呢？应该是在北方，因为榆树主要生长在北方，南方有南方的树种，榆木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树种，似乎没有必要运到南方去加工；那这个台子又是在什么季节生产的呢？不会是北方的冬天，其余的季节倒都是可能的；那么这个台子又是一双什么样的手生产的呢？这就想像不出来了，但那双手应该只会粗糙，不会细腻，细腻的手似乎做不了这样的活计，可谁又说得清呢？什么样的情况都会有的；那么这个台子又是那双手在什么样的心境下生产的呢？更无法臆测了，可是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都有自己特别喜欢吃的美食，都喜欢忙碌一天上床后悠闲地翻一翻手机上五花八门的信息，都喜欢打一打小牌消磨一下悠然的时光，都有许多期待和盼望，也都有许多焦虑和挂心……

我钦佩农人因地制宜的发明

这一天上午我走过和看到的，还是南宋辛弃疾那首《清平乐·村居》的意境。我走过一个低丘小山村，我看见嫩芽已经在铺地的枯草下生发了，春变得一点点明晰起来；我看见一些水牛卧在稻草上反刍，公牛总是独自拴在一处，而母牛却总是和小牛拴在一处；我看见浅山矮林旁有一户农民，用一段毛竹，下面大部分破开，上面竹节处不动，用下面破开的部分罩住一个鸡食盆，这样鸡们就既能吃到鸡食盆里的食料，又不会把鸡食盆踩翻了，我真钦佩农人因地制宜的发明！但这还不是800多年前辛弃疾那首《清平乐·村居》的意境吗？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清平乐·村居》）

当然，辛弃疾写的是秋，而我见的是春。但我欣赏辛弃疾那样的复合型人才。辛弃疾上马能杀敌，下马能草檄；而我只希望我能成为有能力欣赏文学、地理、哲学、农业、时政、地缘、历史、文化、山水、植物、昆虫这样的人就足够了。

仨哥们的内心

的确还没到游春、踏春的日子。我记得那一年是农历正月底，我们一行人到乡下还有老宅子的朋友家去，那是山外的丘陵地区，虽然地表起伏，村头和路边都有发红的片石和竹林，但到底不在山里，所以地面大致都还是平的。我们在朋友家吃黑毛土猪肉，吃多刺的鲹鲦鱼，吃土豆腐，吃土笋烧干豆角。朋友是个能人，他又给我们喝他家自酿的米酒，领我们去小河沿和旱地头挖野荠菜，在他家小院打自制竹麻将，那个春日过得可真是不亦乐乎呢！

但现在还在正月十五以前，春天的脚步恐怕还没有那么快吧？还没到挖野荠菜、踏青游春的日子吧？我想起贺知章的咏春诗，就有些按捺不住，想去野外看一看，看春意的布洒已到哪块田地了，看春天的脚迹已到哪片枝头了。加上夜里刚下过一些春雨，不大也不小，寒风仿佛已自软去，更催促我的脚步往门外走，往田原里去。

贺知章的诗这样写：

碧玉妆成一树高，

万条垂下柳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

（唐贺知章《咏柳》）

贺诗写的是仲春，那时已春风浩荡，春景万千，春心自不待言。“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仿人拟物，诗境千古。

出门来在乡野里，细雨渐止，湿意仍浓，砂质小道上湿漉漉的车辙印明显。打眼望去，地里的油菜、小麦、蚕豆，都在春雨的滋润下支楞起来了，和没着春雨的寒冬，的确不一样了呵。菜园里的景象最为明显，四季青、芫荽、蒜苗、水芹、莴笋、黄心乌、黑心乌叶片上挂着水珠，都鲜凌凌的。路边的香樟树散发出一种特别的味道，既提神，又醒脑。

村头的草埂上一哥们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晃着，怕是过年在老屋里闷急了呢。村另一头又有一位中年的男人，穿得样整的，在散落着红红一片鞭炮皮的屋山墙外吸烟、踱步，看见我的车过来，他就渴望地看着我过来，又渴望地看着我过去。湖边的简易工房里快步走出再一哥们，煞有介事地走到湖边悄无声息的挖泥船旁边看一看，又看看湖里的水，再看看经过的我，尔后便垂头丧气慢慢走回简易工房里去。

这仨哥们，在他们的内心里，不都在盼春暖花开的来临？不都在盼与他人在一起？不都在盼内心的充实？不都在盼那未知的新生活？这都是我的分析，或臆断。大模样方面，应该不会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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