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如初见

张诗群 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陌上清歌》、《相思树上合欢枝——李商隐的诗歌人生》、《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他们曾这样相爱》、繁体版散文集《初夏》等著作。

许多年后，她还是他的芸，他也依然是她的三白。尽管，两百多年都过去了。这样绵延不绝的一段感情，多年后在沈复的《浮生六记》中浮现时，仍有最初的心动和温柔。

沈复和芸娘的故事非三流文人杜撰的旧戏文，也非鸳鸯蝴蝶派才子佳人的缠绵情爱。他们是平凡夫妻，一生一世，大半时间辗转离乱，为生计操劳，聚少离多。物质境遇简陋如斯，他们的情感却如绢白夏花，临水盛开。

情窦初开时，在沈家少年的眼中，她是一页素笺，满纸都是美妙清丽的诗句，任他怎样也是读不够的，只觉神魂都淹留其间，于是便发了誓要娶她，要读她一辈子方好。

十三岁那年，堂姐出嫁，在前来贺喜的亲友间，他一打眼便从人群中望见了她。“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这纯净美好的印象，沈复记了多年，直至时光远逝后，他仍能不差分毫地记之笔端。那个通体素淡的女子，即便没有绝世仙姝的容颜，在他眼中，也是世间独有的奇葩，只一眼，便够他一辈子去怀想。

于是，沈家少年大着胆子对母亲说：“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亲脱下手上的金约指，作为订亲的信物，开启了这段永世之恋。

初恋时的许多情景，情窦初开时的怦然心动，时光淹没不了，贫病摧折不了，它们像拂晓的晨露，纯澈照人，夺人心魄。

新婚之夜用夜膳，芸推辞不吃，说彼时正逢斋期，并说已吃斋数年。她并未告诉沈复，吃斋其实是为他。但情侣间那些微妙的情意是何等的心有灵犀，他暗暗推算：她开始吃斋的日子正值他出水痘。他顷刻便心明如镜。他的小新娘，多年前在他病中时，曾怎样为他焦虑担忧，悄悄为他吃斋念佛，虔诚地求佛庇佑他健康平安。那一份执着深情的心意，她不曾表白，也不求有朝一日他会明了，只用心为他祈祷，她愿这样不为人知地做这一切，并且，以此为私藏的幸福。

这是一种踏实温暖的沉醉，像走在三月明媚的暖阳下，仰起脸来，迎接春风的轻拂，然后微笑着深呼吸。

那个年月的爱情，总有古典的含蓄和迟慢，其实，那才是真正的风月旖旎。

新婚过后，一对新人须臾也不愿分开。后来，父亲专程来接，沈复才不得已去往杭州继续求学。与芸娘分别及重聚的情景，在沈复笔下重现时，只怕最溺情的言情剧也无法刻画那心碎的唯美。

--兰舟催发，他站在离别的船头，四野桃李芬芳，满眼春醉。“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在杭州求学的日子，他度过了一段思念若渴的时光。我极爱读这一句：“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两百多年前，芸娘要是能够读到，会是怎样的心情？

三个月，如十年之隔。终于可以返家时，那幸福来临的瞬间，反倒比三个月还要难熬。“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沈复如是说。

一刻如年，春心已灿。这美好的初情，是那样含蓄，如一朵迎风的花，缓慢地，持久地，盛开。

爱情，初时总是明艳的，在烟火岁月里熏着燎着，便渐渐褪尽了油彩，剩下的，是生活的碎屑，满地都是，哪儿都是。那一颗胭脂初心，便渐渐生了尘埃。

茫茫人海的美妙邂逅，永远都是纳兰性德的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若只有初见没有后来，若只有初相逢没有爱别离……人生是不是就要少一些遗憾和苦楚，少一些走到凉薄的山重水复？

只是，若没有结局，漫长的一生，又如何会有淳美的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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