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真驴友毛忆香

张诗群 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陌上清歌》、《相思树上合欢枝——李商隐的诗歌人生》、《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他们曾这样相爱》、繁体版散文集《初夏》等著作。

毛忆香何许人？清朝人沈复青年时代之友人也。毛忆香作为沈复志趣相投的“驴友”，出现在《浮生六记》卷四《浪游记快》中。两年前，我写《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时，第二部分是译文，译完了卷三《坎坷记愁》，心情沉郁得不行，因为芸娘在那一卷里亡故了。后来译到卷四沈复与友人的山野之游，心情才忽然明朗，着实很乐了一阵子。

因为我看到了率真可爱的毛忆香。

当时的沈复是个普通文艺青年，结交的友人大都是籍籍无名的文艺圈人。他们时常聚在一起画个画、联个诗、饮个酒、旅个游什么的，类似于今天的文艺沙龙。当然这些人都身手不凡，比如杨补凡、袁少迂善作画，王星烂会抚琴，毛忆香呢，那样耿直率真的一个人，能把一管铁笛吹得缠绵悱恻，呜呜咽咽。

说他率真，是他行事不迂回作态，眼里还揉不得半粒沙子。

金秋时节，文艺青年们聚在竹逸和尚的来鹤庵结伴秋游，玩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起见大家玩兴不减，竹逸和尚便自告奋勇要给大家带路去无隐庵。刚刚商定，伙伴们兴致高涨，毛忆香倒急了：“枵腹去耶？”他像惦记糖果的馋嘴孩子一样问：我们空着肚子去吗？竹逸和尚只好微笑安抚：早已备下素面啦！

沈复的山野之游，比起观赏那些中规中矩的假山园林，更见其妙。绿树丛中，山寺废楼，乡野村夫，庵人僧侣，读来总有穿越时空的高古之意，再加上毛忆香这类个性鲜明驴友的点缀，整个场景便有了人情趣味，像一汪活泛的泉水，着实妙趣横生。

竹逸和尚领着沈复、吴云客、毛忆香一干驴友去无隐庵途中，经过高义园，刚入门落座，一个僧人缓步走出，见到吴云客，既不问施主从何而来，也不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拱手便问：“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抚军在辕否？”开口就问巡抚大人在不在衙门，这哪像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分明是心陷红尘的俗人一个。

沈复身边的友人，大都轻名利，重情趣，志向高雅，清正爽直。可想而知，本是怀着恋慕自然山水的出尘心，才来这远离尘世的僻静之处，觅一份惬意悠闲。不承想，深山古园佛门清净地，一个方外之人，居然有这样俗不可耐的入世之心，实在是煮鹤焚琴，大煞风景。僧人话还未完，旁边的毛忆香早已忍受不住，“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出便出呗，还非得骂人家一句秃驴方才解气。

沈复接着写：“余与星烂忍笑随之。”哪能不笑？我一边译，一边笑成了一只熟透的开口石榴。

“秃！”真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仿佛见那僧人拱手作态，打听城中新闻和巡抚大人是否在衙门时的一脸媚俗。不过，看开也就罢了，什么样的人不都是一场人生？有意思的是毛忆香。人家虽然滥俗，好歹也是客套寒暄，并无恶意；况且他是问吴云客又不是问你；再说了，萍水相逢不图再见，应付一下打个哈哈也就得了，可他就是无法忍受，无法忍受掉头离开就是，可他偏要将这嫌厌之气发泄出来方才痛快，于是他忽地起身，丢下一句“秃！”，拂袖离去。留下吴云客和竹逸和尚站在那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讪笑着与那僧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无聊答话。

一个真性情的毛忆香，让人过目不忘。他拂袖走出园门，连背影都是那般率真可爱。忽然聊发奇想，彼时我若在场，左不过也会像沈复那样，忍笑随他出门，至门外僻静处，一定会弯腰捧腹，大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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